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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勛前半段話還可以說是揪住了崔琰話語中的一丁點兒小漏洞,特意狡辯,但最後一句話就挺狠了:要是曹操真的受了九錫,你就把他當王莽看嗎?你有這膽量嗎,不想活啦!
曹操心裡究竟是怎麼想的,其實眾人皆心知肚明也——要是曹操絲毫也沒有這種欲望,董昭等人的建議早就胎死腹中了,根本等不到汝潁派大搞串聯來堅決反對。那麼這事兒要是萬一成了,你們從此就把曹操當王莽一般的篡位叛逆,跟他劃清界線嗎?你們有這種覺悟嗎?!
崔琰一時語塞,辛毗趕緊跟旁邊幫腔:「丞相為漢之純臣,料必不辦此也,乃小人倖進之議耳。」是勛微微而笑:「既知丞相不辦,卿等又何必擔憂,乃知此事無足論也。」
你們要是認為加九錫不對,那麼曹操有兩個選擇:一是不接受,則咱們根本就不必要加以討論;二是接受,那你們就得跟曹操劃清界限。在曹操選擇之前,先請爾等選擇吧,是就此閉口不言呢,還是——我跟曹操說去,你們跟他不是一條心哪。
崔琰、辛毗,被是勛這麼一堵,就再也說不下去了,荀悅面沉似水,反問道:「然則宏輔以為,丞相功大,可加九錫?」你別光堵別人的話啊,你明確表個態如何?你要同樣反對,那咱們當然不必要多說了,聯盟就此成立;你要是表示贊成,可再跟你辯論不遲啊。
是勛朝主席一拱手:「勛之所言,僅答季珪兄也,實無定見……」關靖叫他在宴會上要含糊應答,是勛當然不會直接表明立場——「初聞此事,未及深慮,只為助諸公之談興耳。」我就隨便湊個熱鬧,捧個場,說點兒廢話,這事兒我還沒有仔細考慮過呢,先別急著要我表態。
說到這裡,重新面向崔琰,話鋒突然一轉:「季珪兄適雲九錫不可加也,未知封藩建國之事,亦因何而不可行耶?」你剛才話說了一半兒,就被我堵回去了,現在我想再聽聽,你對創建公國之事又是如何考慮的哪?
是勛是儀態恭敬、言辭懇切,可崔琰聽在耳朵里卻非常不是味兒——他被是勛打臉也不是一回兩回啦,多少產生了一點兒心理陰影。崔琰心說我也表過態了,荀氏也肯定明白我的心跡啦,那我還頂在前面幹嘛?不如暫退一步,讓別人去跟是勛辯論吧——轉過頭去瞧瞧劉琰,劉威碩垂著頭喝酒,故意不去看他。
眼看有點兒冷場,老好人荀攸開口了,淡淡地對是勛說:「吾意亦不可也。高皇帝曾與群臣刑白馬而盟誓,非劉不王,非功不侯。今建公爵,雖不名王,而封地建號,其實一也。」你剛才不是說伊尹為阿衡、周公為太宰,而王莽取二字稱「宰衡」,乃名雖同而實不同嗎?那麼我如今就跟你說說實際的,不論其名也。
荀公達跟崔琰他們不同,態度和藹、語氣溫和,仿佛真是酒席宴間閒話家常一般。是勛心說這就叫「善戰者無赫赫之功」了,你瞧人家荀氏叔侄這風度,崔季珪汝羞臊不羞臊啊?趕緊舉起杯來:「謝公達教我。」先敬了荀攸一杯酒,然後也同樣平淡、和緩地說道:「事有務實者也,亦有務虛者也,有析其名者,亦有論其實者,要在上承天心,下應民意,不可一概而論。即以王與公之同否而言,勛以為公達有所失也。」
荀攸誠心請問,是勛乃回答道:「昔高皇帝刑白馬盟誓,為有黥布、彭越之反,乃知秦失其鹿,天下共逐,炎劉之德,未深入人心,異姓而王,大不宜也。乃封同姓,而有吳楚七國之亂,豈高皇帝之本意耶?漢經王莽之亂,光武中興,儒道大行,使知君臣分際,自與高皇帝時不同,故同姓可封,異姓亦可也,乃避高皇帝之盟,使稱公耳。」
現在的情況跟漢高祖那時候不同啦,那年月人人都想當天下之共主,所以劉邦才防微杜漸,禁止分封不姓劉的傢伙。如今炎劉之德已然深入人心,再不會有人行英布、彭越之事啦,所以可以放心分封——只是因為劉邦當年發過那麼一個誓,所以咱不能悖逆老祖宗,要改個名字而已。
眾人聽聞,都心說這話未免太扯了。你說啥,炎劉之德已然深入人心,再不會有人反叛了?那董卓算啥?李傕、郭汜算啥?你才幫忙曹老大剿滅的袁氏、公孫氏,又算什麼?只是這話雖然人人都不以為然,卻不好明著駁。炎劉失德,群雄並起,改朝換代的風潮一浪接一浪——道理沒錯,誰敢在大庭廣眾之下直接說出口啊?
所以是勛這話,雖然同樣堵住了眾人之口,但卻人人撇嘴,無形中就把他低瞧了三分——洗地洗成你這樣,也算奇葩了吧。
倘若是勛就此收篷,他即便打贏了,聲望也難免會下跌,郗慮在旁邊聽得直起急。正要以目示意是勛——你這話說得不好啊——就見是勛又再次舉起杯來,朝荀攸一揚:「吾之所言,非妄也,乃有先例。」
咦?眾人全都皺眉——你說我大漢朝分封異姓有先例?這話怎麼說的……高祖之後,咱封過異姓王嗎?或者不叫王,叫公、叫侯也成,然而封藩建國的,有過嗎?我怎麼不知道啊!
就連郗鴻豫也含糊,趕緊追問一句:「有諸?」是勛點點頭:「有。」隨即就端著酒杯站起身來,一瞧眾人的目光全都落到了自己身上,這才緩緩說道:「甘露二年,呼韓邪朝孝宣皇帝於甘泉宮,孝宣皇帝寵際殊禮,使位在諸侯王上——豈非不王而王者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