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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備沒想到是勛如此的一針見血,臉色當即就變了——他本是喜怒不形於色的貨,但任何人的心理承受能力都有個上限,上限要一被突破,那就難免張惶。話說劉備本來就不是一個很會耍嘴皮子的人,而且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他比曹操要臉——曹操要碰見這種情況,說不定就開始耍賴糊弄了,劉備可做不出來——所以想要反駁卻找不出詞兒,只好低下頭去,喝一口水,遮一遮羞面。
室內陷入了尷尬的沉默。是勛心說我也沒想三言兩語就能真說服了劉備,再說了,就算說服了劉備,打算讓他幹啥?直接帶隊去投曹操?自己原本就不願意向曹操舉薦劉備,這回要是把劉備給說去了曹營,那我還是薦人啊,將來肯定要受他連累。難道還能夠說動劉備從此披髮入山,不再摻和亂世嗎?別扯淡了呀!
自己此番來到南陽,所要做的,只是爭取讓劉備和張繡不起衝突,從而曹家不後院兒不起火而已。嗯,還是循著這個路數,跟他好好說道說道吧——於是開口問道:「吾未嘗得見公孫將軍也,玄德以為公孫將軍何如人也?」
第十七章、養寇自重
劉備最初起家,就是跟著公孫瓚,而且公孫瓚還跟他有同窗之誼——兩人都在盧植門下上過學——所以雖然心裡明鏡兒似的,公孫瓚不是啥好鳥,嘴裡還必須得捧上兩句:「公孫將軍才兼文武,威震華夷,亦當世之雄才也。」
是勛心說你光說公孫瓚的能力了,對他的道德品質不置一詞,足見你老兄的良心還沒被徹底抹殺——「公孫將軍在幽州,以下犯上,挾殺劉伯安(劉虞),故乃前求朝廷之赦。是有才力,惜矜其威詐,記過忘善,太平時可為名將,亂世中難以復安者也。」不等劉備反駁,又問:「吾亦未嘗得見袁青州也,玄德以為袁青州何如人也?」
劉備心說公孫瓚都被你貶得一錢不值了,更何況袁譚——袁譚那貨我自己也不怎麼瞧得上,我當初還真不是傍他,是想通過他傍他老子來的。想了一想,苦笑道:「備不願諱人之惡。」我不打算幫別人塗脂抹粉,故而——對袁譚不予置評。
是勛笑道:「吾雖未見袁青州,其在青州所行,亦略有所聞。華彥、孔順皆奸佞小人也,信之以為腹心,王叔治(王修)等備官而已。使婦弟領兵在內,至令草竊,巿井而外,虜掠田野。別使兩將募兵下縣,有賂者見免,無者見取,貧弱者多,乃至於躥伏丘野之中,放兵捕索,如獵鳥獸。邑有萬戶者,著籍不盈數百,收賦納稅,三分不入一。招命賢士,不就;不趨赴軍期,安居族黨,亦不能罪也……」
他這基本上是在背書,語出《三國志?袁紹傳》注引《九州春秋》,說袁譚信用小人,疏遠賢士,搜逼百姓,民政搞得一塌糊塗。然而是勛的用意,並不是在罵袁譚——
「河北多才傑之士,而袁本初乃使其子專牧青州,雖政令荒誕而不知替,由此而見,本初亦妄人也。天子在長安而不知救,天子東遷而不知迎,乃復陳兵黎陽,欲截奪之。本初所營者,袁氏也,非劉氏也!」說完這幾句話,突然又一轉折:「然玄德以為劉景升又何如人也?」
劉備心說你跟我這兒品評天下英雄來了?一個一個說下去,最終要說到你主子曹操是吧?說普天下的諸侯皆不如曹操……難道你這回想到幫曹操來招攬我了?好吧,我且聽聽你能給開出啥條件來。當下想了一想,回復是勛:「侍中以為公孫將軍不足以安天下者,袁本初亦非真心向劉,皆合其理。然劉牧為漢室宗親,名列『八俊』,荊州廣大,傳檄而定,以備赴襄陽所見,民皆安樂,士有所養,非袁青州可比也。論及民事,亦在公孫將軍之上。」
是勛點點頭:「未知玄德前往襄陽,得見趙邠卿公否?昔趙公奉天子詔而來,欲請劉景升興師勤王,奈何才入州境,便聞劉景升郊祭天地,後又親見其僭用九旒王旂,以是惱恨。由此而見,劉景升固欲復漢也,然所復者,恐乃魯恭王之後也……」
劉表是西漢景帝第四子魯恭王劉友的後裔,是勛的意思,劉表倒是不會叛漢,但他恐怕是自己想當皇帝吧!
劉備滿臉的愕然:「吾未嘗得聞此事!」
是勛也瞧不出來他這話是真是假,是不是在假撇清,只好說:「吾久不得受教於趙公,奈何身奉朝命,不得前往探視……」趙岐自打當年跑荊州來搬了三千工程兵以後,就一直纏綿病榻,因而再沒能離開襄陽,沒能跑許都去侍奉獻帝,是勛倒是挺想念他的——「明日寫下一信,請玄德轉呈,並可相問趙公前日之事。」
劉備言喏,心說行,劉表你也罵過了,下面輪到誰了?啥時候說到曹操哪?誰想是勛根本就不提曹操,反而說:「故彼三人,論其才、其志、其奉漢之心,皆不如玄德也,玄德無奈而下之。乃知天下大勢,非人力所能強挽,才雄之士,不得時則無以奮發。勛為玄德憾之,正所謂『使李將軍,遇高皇帝,萬戶侯何足道哉!』」
劉備心說你這句話倒挺新鮮,不知道是哪位先賢所言——其實那是南宋劉克莊的詞,他當然不可能聽說過——想想自己半生遭際,不禁一股悲愴之意油然泛上心頭。只好再喝口水,以掩蓋不自禁流露出來的細微表情。
是勛接著勸他:「李將軍當孝文皇帝時,不過一邊郡太守耳,強欲從征,反身死而名滅。玄德若當太平之世,亦可為賢守牧也,亂世而乃奮發,惜乎其遲。既如此,盍保安地方,以待朝廷之召,奈何屈居劉表之下,為其攻張將軍耶?張將軍為朝廷忠臣,亦無大罪,攻張將軍,與叛朝廷何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