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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到這裡,不禁斜過眼去,瞟了一眼是峻——是子高就覺得對方目光如刀,似剜臟腑,當即後背上冷汗涔涔而下,不自覺地就後退了一步。
是勛眼神剛轉回來,就耳聽得是儀慨嘆:「君子不欺暗室,魚目安可混珠?」他隨口便答:「好過買櫝還珠。」然後一擺手:「日將夕矣,請即召人來,伯父先祭,即可遷葬。」天都快黑啦,咱們到這兒幹嘛來啦?你到底肯不肯下令遷葬呢?
是儀手撫氏伊的墓碑:「若如此,我弟在地下如何得安?」是勛的耐心都快要磨盡了,心知再這樣只是頻繁放軟釘子,今日之事終無了局,乾脆冷笑一聲:「總好過嗣絕族滅!」
是儀聞言大驚,心說什麼「嗣絕族滅」?你究竟想做什麼?我還給你留著台階呢,難道你倒要主動撕破臉皮不成?乃以手指著是勛:「於汝有何好處?!」是啊,你要是敢跟我決裂,恐怕是家此後的宦途將變得極端坎坷,而以你如今的權勢,只要設計得法,甚至有可能滅亡是家。可你也落不著絲毫好處啊,是氏既滅,你又將以何等面目以對天下之人?!
是勛表情淡然,儀態從容,雙目卻如電一般盯著是儀的表情,一字一頓地說道:「古之建姓,或以所生,或以官號,或以祖名,皆有義體,以明氏族。故曰胙之以土而命之氏,此先王之典也,所以明本重始,彰示功德,子孫不忘也。今離文析字,橫生忌諱,更氏易姓,忘本誣祖,不亦謬哉?我自民無上,何必日以正?!」
是儀就覺得手腳冰涼,眼前一黑,險些癱倒在地……
第八章、一死人耳
是勛說的這段話,其實也是從書本上抄來的,語出東晉徐眾的《三國志評》,裴松之引之為疏。
《三國志·吳書·是儀傳》開篇就說:「是儀字子羽,北海營陵人也。本姓氏,初為縣吏,後仕郡,郡相孔融嘲儀,言『氏』字『民』無上,可改為『是』,乃遂改焉。」是家原本是姓氏的,當是儀在北海國內任職的時候,上司、北海相孔融嘲笑他的姓氏,說「氏」這個字乃「民」字無上,也就是指老百姓不遵從王化,含義不好,不如改成同音的「是」字。大概孔融只是隨口開個玩笑吧,卻不知道是儀是當真了呢,還是僅僅為了拍孔融馬屁,總之他真的就把姓兒給改了。
裴疏即引徐眾之評,說古人創設姓氏,來源很多,但基本上都有其特定含義,世代相傳,以示子孫不忘祖先的功德也,如今隨便拆字玩兒,硬安什麼忌諱,生把姓兒給改了,這真是「忘本誣祖」啊!
原評後面還有一句話:「教人易姓,從人改族,融既失之,儀又不得也。」——一個教別人改姓,一個還真就改了,孔融本就失德,是儀也犯下大錯——這倆貨全都不是好東西!
是勛對《是儀傳》那是很熟悉的,這段疏也背得滾瓜爛熟——雖然確實是自家母系的祖先,但他一直認為徐眾說得很對。姓這個玩意兒,後世人未必當一回事,可在崇拜祖先的古代,那可是輕易更動不得的呀。按照當時的社會規範,除非家族生死存亡之際,否則改姓就是不孝,是忤逆;而要說後世的觀感呢,你因為上司一句話就改姓兒,你節操何在?
就連江湖中人都還知道「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呢,是儀你身為士人,難道連這點兒規矩都不懂?
所以他說:「我自民無上,何必日以正?」「民無上」就是孔融所拆的「氏」字了,「日以正」,上日下正乃是「是」字。是勛說了,我可以恢復氏的本姓啊,從此脫離你那莫名其妙的是氏家族!
這對外界說起來,正義肯定在我一方啊——我看不慣伯父你妄改祖先之姓的無恥行徑,所以跟你脫離關係,復歸本姓,這是敬祖,這是孝道,我有儒宗的光環照耀著,誰敢說我做得不對?至於為什么姓了那麼多年「是」,突然間又知道要改回去了,那理由還不好找嗎?比方說原本不清楚你改姓的緣故,或者說學問又有長進,所以世事通明了——放下屠刀,立地成佛,難道還不准我頓悟嗎?
本來你是家之事,外人無由置喙,可是當我把剛才所說的那一番大道理廣為宣揚,深入人心之後,從此你是家就是千夫所指!你還想光大家門?還想兒子們在宦途上越爬越高?先研究怎麼保住家門再說吧!
你再說我其實不是你的族人,乃是李代桃僵,假冒的身份?你估摸著能有人信嗎?不過為了掩蓋自己背祖棄宗的醜行,故意往我身上潑髒水而已——人格之卑污,一至若是!我都不用開口,必有官員上奏,族滅你的滿門!
這個大殺器我藏了很久了,我也不想把事情鬧僵,所以一直給你留著機會呢。你以為我暗示柳毅嚴密關防,是怕你找來證據嗎?我是怕在證據面前,搞到最後你自己下不來台!可是既然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獄無門你偏要闖進來,那就別怪我心狠手辣啦,「伯父大人」啊!
「忘本誣祖」四個字一出口,是儀就覺得渾身的血液全都衝上了腦門,導致四肢冰涼,眼前一片漆黑,身子發軟,險些栽倒在地——好在他還扶著氏伊的墓碑呢,這才沒有出醜。
那邊氏勛聽到這話可真急了,心說既然都到這一步了,乾脆磕個魚死網破吧,或許還有一線生機!當下手指是勛是破口大罵:「汝不過東夷……」可是話才說出口一半,突然就覺得後心一陣劇痛,垂下頭去,就見心口突出了半截劍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