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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幹嘛還辛辛苦苦地維持著這座官僚大廈,不使稍有傾斜呢?就理論上而言,天下已然一統,也不再可能有什麼司馬氏「八王之亂」,就算「五胡亂華」終究無可避免,時間也會大大延後吧。百年之後事,與我何干?而就算相干,也不是靠我個人的力量便可徹底阻止的呀。
諸般紛擾,日夕襲來,是勛的精神狀態直墮谷底,一連數日都陰沉著臉,並且寡言少語。在中書辦公的時候,小吏稍有遲延或者過錯,便易遭他怒目相視——以是勛如今的身份、地位,也不必要開口罵人,但只怒目而向,對方自然遍身觳觫,差一點兒就要屁滾尿流了。
倒是新任右僕射劉廙挺會做人,每當有小吏哭喪著臉從是勛面前退下,劉恭嗣若見到了,都會上去安慰一句:「令公親近者適故,乃致言行失常。汝等勿怨,但勤勞本事即可。」
這一日王家擺設靈堂,是勛自須前往致祭,就靈前誦念悼文,不禁嚎啕痛哭。蔡昭姬攜其二子側跪還禮,同樣是泣不成聲,是勛見到她這般模樣,只得一咬牙關,強收滿腔悲慟,反過來安慰蔡琰。蔡琰哽咽著道:「仲宣無拳無勇,一介貧儒耳,多賴令公遮護,至列卿位。惜乎福薄,中年即歿,今二子尚幼,吾但覺前路茫茫,未知何所向也……」
是勛長嘆一聲:「吾視仲宣如弟也,不想弟去兄先……夫人如吾姊妹,二男如勛親侄,必然照拂成年。夫人節哀,毋使仲宣於地下亦不得安也。」
弔祭完了,出得靈堂,登上馬車,突然間耳旁傳來人聲,斜眼一瞥,原來是兩名小吏正縮在牆角私語,貌似並沒有注意到自己。只聽其中一人道:「令公今日悼文,也止平平,哀意甚深,而文不侔也。」另一人道:「令公之詩,本過其文多矣,有何怪哉?」
給是勛駕車的正是其子是復,聽到有人編排老爹文章不佳,雙眉一軒,便欲呵斥,卻被是勛伸手拍拍肩膀給攔住了。只聽二人又道:
「不然,《別賦》表如明霞散練,內則獨繭抽絲,誦之行雲流水,聞之金聲玉振,較今日之誄,正如高天鴻雁與檐下鵓鴿矣。」
「令公往日著文亦曰:『世謂詩人少達而多窮,夫豈然哉?蓋世所傳詩者,多出於古窮人之辭也……』誠哉斯言,文亦如是。令公隨高祖武皇帝起兵,初不過一郡吏耳,吾意《別賦》之作,當在彼時,窮而未達,故哀甚深而辭甚美也。今為首相,宵衣旰食,所籌思者皆國事也,自情自感,豈得時而長咀嚼耶?非獨文耳,即詩亦久不作矣。」
對方不禁嘆道:「國家之幸而文章之不幸,惜哉!」
是勛聽了這番對話,不禁暗中苦笑——《別賦》那是什麼作品?六朝浩瀚文章,此篇隱然可為魁首;而自己今天在王粲靈前所誦讀的,才是真真正正的原創之作,就算感情再如何真摯,真論起文采來,自己能跟江淹比嗎?但凡讀書識字的人,就都能瞧得出來自己的水平在下降吧……
終究自己只是一個千古詩文的搬運工而已……而且人到中年,記憶力開始衰退,早年間默寫下來的那些詩文也都抄得差不多啦,再想從記憶深處翻出新東西來,已近乎不可能的任務。「是郎才盡」的成語,估計最終還是要落到自己頭上。
正在自傷自憐,自怨自艾之際,忽見一名家僕疾奔而來,到得車前伏地稽首:「適有信至府上,雲兵部葛君亦感疫矣,請使許醫師前往診治。」
所謂「兵部葛君」,正是指時任兵部侍郎的諸葛亮。是勛聞言不禁大驚,心說怎麼諸葛亮也病倒了?這場瘟疫來勢洶洶,可別把孔明的命也索了去啊!原本歷史上沒有這一出啊……等等,在原本歷史上,孔明時在蜀中,他當然不會被傳染上這流行中原地區的疾疫,可如今他身處洛陽……老天爺啊,你給我的實在太多,所以現在打算一一都收回去不成嗎?!
又驚又急,不禁眼前一黑,一腦袋便栽到了車下……
隨即他覺得後背的衣服被人狠狠扯了一把,竟然扯得自己朝後一個踉蹌,差點兒跌倒。眼前猛然亮起,一輛八輪大卡挾著勁風,幾乎是貼著鼻子沖了過去,嚇得他整個身體都徹底僵硬了——真是奇蹟,他竟然能夠維持著半踉蹌的姿勢,跟無生命的雕塑似的,整整一秒鐘。
身後傳來呵斥聲:「看紅燈啊,不要命啦!」
是勛這才轉過身,只見剛才扯自己的是名披著橙紅色馬甲、戴黃帽子的交通協管,於是趕緊沖人哈腰:「對不起……我,走神兒了……」協管員扯著他的胳膊,急匆匆朝後退,一直退回到馬路牙子上。「差點兒就撞飛了……你們這些年輕人啊,就是喜歡闖紅燈,你說你急的什麼?趕著去投胎啊?!」劈頭蓋臉就是好一頓數落。是勛知道是自己做得不對,只好耐著性子、堆著笑臉連陪不是——況且人家救了自己的命啊,那可是八輪大卡,這會兒想起來就無窮的後怕,感覺內衣都被冷汗給浸透了。
好不容易接受完教育,是勛這才再次邁步,匆忙趕往自己的目的地。那是一家新創辦的圖書公司,他在網上查到公司正在招聘編輯,要求大學本科以上學歷,好在不需要編輯資格證——話說一般情況下,私企都只要有一兩名中級資格編輯可以糊弄官方就成,對於普通編輯人員,那真沒啥門坎兒。
等到了設在居民區中,占了兩套雙層公寓的小公司以後,道明來意,前台小姑娘直接遞過來一張表格:「先填表吧。」是勛答應一聲,雙手接過,鋪在桌上,順手從褲兜里抽出支簽字筆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