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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是令公為先帝做制度,大廣臣權而侵君柄,裁削內廷而實外朝,混亂社稷以媚功臣,臣竊以為不可。人心無可測也,君子但見所行,不妄度人心,臣不敢雲令公為不忠矣,然其所行實有虧也,乃斗膽以諫陛下。若使外朝勢盛,則漢惠受制諸呂,漢文委政周、陳,漢武恚怒竇、田,其事或當見於吾魏,則陛下欲紹繼先帝之業,成輝宏大志,為萬世所尊慕者,難矣哉!」
傳統的儒家士大夫,其最高政治理想就是君王垂拱而治,賢臣實理國家,其實所謂的「虛君」思想很早就已經萌芽了。因為君王主要是社稷的象徵,故此代代相傳,父死子繼或者兄終弟及,你保不準會養出什麼奇葩來,若是君權過大,一旦出個昏君,士大夫想要救國都搭不上手去——出暴君更慘,士大夫也將如同平民百姓一般朝不保夕矣。而臣僚大多是非世襲的,只要機構穩定,運轉正常,自然能夠滌濁揚清,把賢人拱上高位,如此國家便可安泰。
當然啦,一旦官僚機構出點兒問題,士大夫們往往第一時間想的不是推舉賢人,而是請君主仲裁,就基於這麼點兒傳統惰性,他們也不會真願意搞「虛君」那一套。
所以說是勛如崔琰所言「大廣臣權而侵君柄,裁削內廷而實外朝」,是有廣泛群眾基礎的,故而新定製度,就連陳群那種徹底的保守派,都只在枝節問題上跟他起齟齬,大方向上並無異言。對於官僚士大夫來說,內廷那些都不是官,非自家同類也,只是君主的私人,而一旦內廷權重,君主用私人用順手了,那什麼外戚、宦官都會驟登高位,東漢朝因此而敗,這教訓還不夠深刻嗎?
只是倘若人人都能明確自己的屁股位置,無人叛逆自身階級或者階層,世界上也就不會有那麼多紛爭和動亂了。崔琰同樣是士大夫,但他的觀點就與是勛截然不同——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他是自身階層的叛逆者——因為儒家講究君臣父子,天然有序,那麼居高位者自當掌權,居下位者只該遵令執行,也便順理成章。合著不能老爹光主祭祀,表面尊崇,其實兒子們都不聽他的話呀,那家族還能管理得好嗎?同理,若君主無權,移之於下,那就是沒有一個明確的領導啊,各說各話,國家還能治理得好嗎?
再說了,崔琰如今身在內廷,他當然希望自己這個秘書監掌握實權,而不僅僅只是君主和中書台之間的傳聲筒啦。
所以才長篇大論地勸諫曹髦,說是勛制定的那一套制度根本上就有差誤,長期運行,對國家絕無好處。陛下您如今年紀還輕,只能放任臣子們掌控國家,可你終究是要成年的啊,一旦親政,結果發現自己手頭權力已經被瓜分得七零八碎了,到時候你能夠忍麼?
我不敢說是勛不忠心,但我不認為他的施政理念完全正確,希望陛下您能夠明見我的忠誠,睜大眼睛瞧瞧是勛究竟做了些什麼,好尋找機會「撥亂反正」,使國家體制真正走上康莊大道。
曹髦沉吟良久,微微點頭:「卿所言亦似有理,然則當如何做耶?即收外朝之權歸之內廷耶?」崔琰說您絕不可心急,急必生變——「昔霍光之廢昌邑,昌邑果失道耶?其世即多有疑霍光專權陷主者。臣亦不敢雲霍光不忠,唯昌邑性急,才入未央便大用私人,光恐政亂,故乃放之。『治大國若烹小鮮』,若驟更制度,人心必亂,人心亂則新政不行,新政不行則群臣疑主,國焉得治?當覓良機,徐徐侵削外朝之權,以歸政陛下,自然群臣不怨——則是令公便欲為霍光,安可得耶?」
說到這裡,匆忙又補上一句:「霍光非敢妄行,實受田延年慫恿也。即是令公無擅權心,群僚中得無一二田延年乎?」
史書記載,昌邑王劉賀亂政,霍光也拿他沒招,只是滿腔憂憤而已。大司農田延年卻站出來挑唆霍光,說:「將軍為國柱石,審此人不可,何不建白太后,更選賢而立之?」然後又拿伊尹放太甲於桐宮的前例來說事兒。霍光這才召集百僚商議,提出廢黜劉賀,大傢伙兒全都驚了,還沒人表態呢,田延年又跳出來了,而且「離席按劍」,故意責難霍光,說你受先帝重託,難道就眼睜睜地瞧著皇帝胡作非為嗎?「如令漢家絕祀,將軍雖死,何面目見先帝於地下乎?」並且威脅道:「群臣後應者,臣請劍斬之!」
崔琰補充這一句,是為了表明自己絕非猜忌是勛之用心,沒暗示他跟霍光似的,既有廢主之力,也有廢主之意。但若陛下您真的因為操之過急,奪權不成反而亂政,到時候群臣盡皆離心,說不定就會有人仿效田延年一般跳出來啦,到時候是勛欲不為霍光而不可得矣!
崔季珪確實聰明,他知道必須先把自己的態度擺正,要是讓曹髦疑心自己是因為私怨而特意誹謗是勛,那此前的種種說辭都將化為流水,皇帝再也不會相信自己啦。
果然曹髦因此深信崔琰之語,所以今天是勛一提要再擴大中書台的規模,就不由得他不愣神兒了——曹髦心說我還想逐步削弱外朝權柄呢,你倒好,還打算擴充自家班子……這可不成,朕堅決不能答應!
第十八章、二事不朽
朝議郎、帝婿是復跨著高頭駿馬,前後健仆簇擁,威風赫赫回歸是府門前的時候,天已黃昏,晚霞映滿了天際。然而是復卻無心欣賞此般美景,只是隨便打眼一瞥,但見門前仍然排著長長的隊伍,很多遠來干謁者明顯精神萎靡,但強自振作,拱手端立,臉上的表情既讓是復覺得噁心,又不禁油然而生驕傲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