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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麼事情為難呢?果然不出桓伯緒所料,他們才一返回洛陽,中書左僕射劉先和尚書左僕射衛覬就主動遞上了辭呈。劉先與是勛共事中書,再加上外甥周不疑乃是勛的門徒,甚至親自登門來向是勛致歉:「天子妄為,吾不能匡正之,惶愧無地……」我怎麼還有臉面繼續據此相位呢?
是勛等人怕的就是這點。因為天子對於宰執人選是有直接任免權的,雖然曹髦尚未親政,在沒有合適的理由的前提下,也不大可能罷黜宰相,但一旦有人辭位,再想換誰接任,那就方便他插手啦。於是竭力挽留劉先、衛覬,但二人去意甚堅,連遞三回表章,曹髦樂得順水推舟,自然應允。
隨即曹髦就提名以楊修為中書左僕射、劉廙為尚書左僕射。
劉廙字恭嗣,乃西漢長沙定王劉發的後裔,南陽人,曾仕劉表,後投曹操。當年魏諷謀反,劉恭嗣時為魏國黃門侍郎,其弟劉偉受牽連被殺,若按漢律,劉廙也當連坐。但是曹操說了:「叔向不坐弟虎,古之制也。」下令赦免。
劉廙倒不能算是崔琰等人一黨,他是著名的儒學之士,又通天文曆法,但受宋忠、綦母闓等人影響較深,其觀點每與鄭門——尤其是流行的郗、是之學——相左,大概因此而曹髦、崔琰覺得此人方便拉攏吧。
詔下中書,是勛老實不客氣就給駁了——你當我是劉先嗎?皇帝說啥就是啥,連辛毗的氣節都比不上?
當然啦,天子有任命宰執的權力,中書封駁,也必須拿出足夠的理由來。是勛提出的理由是:劉廙為官資歷不夠,不可超拔;而至於楊修——「先帝嘗使修掌機要,然終以『前後泄露言教』下獄,若非群臣愛其才而奏請之,幾不免死;後先帝雖用楊修,亦不使再預朝政也,則此人不堪為相可知矣。」
曹操當初貶謫楊修,主要的原因是楊修黨同曹植,牽扯進了奪嗣之爭,並且利用手中的權柄,多次泄露國家機密——這可是重罪啊,這類人怎麼可能使掌國政呢?難道陛下您認為先帝當初是冤枉了他嗎?
崔琰為曹髦行文找理由,雙方交鋒非止一日,最終只好各自退了一步。劉廙被任命為中書右僕射,鄭渾晉位左僕射;原尚書右僕射鮑勛晉位左僕射,門下監劉放轉右僕射。至於楊修,曹髦命其接替劉放為門下監——我直接任命內廷門下省的主官,這個不用你中書批准吧。
於是兜兜轉轉,楊德祖仍然得以門下監的身份,五日一入中書議事,晉升為副相執政。
接著,臘月已終,元旦來到,歷史邁進了黃初二年,也就是公元217年,中原大疫……
第二十六章、是郎才盡
黃初二年的春季姍姍來遲,但誰都沒有想到,一場恐怖的瘟疫瞬間席捲中原地區,尤其是司隸校尉部和豫、廬、荊三州,官民人等,成千上萬地感染了疫病,死亡枕藉——史稱「丁酉大疫」。
其實也不能說誰都沒有想到,起碼是勛對這場瘟疫是一直有所心理準備的,因為在原本的歷史上,這場大瘟疫同時釀成了建安文學接近毀滅性的大災難,所謂「建安七子」,除孔融、阮瑀早已去世外,其餘五個——王粲、應瑒、陳琳、劉楨、徐幹——均因疾疫而死。
可是他沒有想到,並不僅僅這些文人墨客如同原本歷史上一般,在本年陸續病逝,還另有兩位故友,史書並未明確記載,竟然也因染疫而歿。
一個就是魯肅魯子敬,死在了彭蠡的長江水師都督任上;還有一個是司馬朗司馬伯達,死在度部尚書任上。
消息傳來,是勛悲慟難禁——司馬朗也就罷了,他與魯肅、王粲都相交甚久、性情投契,雖然已經做好了他們按照原本歷史發展,這一兩年就要掛的心理準備,真等接到噩耗,懷想往日的交情,仍然忍不住哭倒在地。尤其他在很多年前,便已然用前世貧瘠的醫學知識點撥過張仲景,教以瘟疫成因,以及防治之法了,其後也多次在自己的著述中嘗試傳播後世的衛生知識,本以為可以一定程度上避免瘟疫流行,逆轉天命、人壽的,誰想仍然無法變更結果……
「此殆天意耶?天意竟不可違耶?!」
傷心之下,不禁又從天意聯想到了人事。他苦心經營,為曹操構造起了一個相對穩定的官僚體系,想要限制君權,嘗試扭轉「一治一亂」的宿命,可結果曹髦在崔琰的慫恿下,僅僅玩了一個小花樣,就將外朝之權削弱,內廷涅槃重生。固然是勛在祭陵已畢,返京以後,用桓范之謀,逐步地將這些被剝奪的權柄重新收歸外朝,假以時日,又可達成新的均衡態勢,但他也不禁苦悶地想道:
曹髦尚未親政,已有這般能量,一旦親政之後,哪怕只有中人之資,亦恐難制也。想要政歸內廷,還不是小皇帝一句話的事兒?身為人臣,對方隨便出一招,自己就被迫要殫精竭慮地應對。君權自漢武用儒術後即逐漸神化,長時間抑壓於臣權之上——即便傀儡君主,也多由外戚或閹宦代行其權,廣義的君權始終不墮——這是時代的局限性,難道自己就真的無可扭轉嗎?
一切阻礙時代前進的渣滓,都終將為歷史的車輪所碾碎;一切超越時代的思想,都終將被歷史的大潮所淹沒……難道自己終究不過是個王莽一般的空想家嗎?那自己從前諸般努力,究竟又是為的何來?
還不如激流勇退,返回老家去當寓公算了,以自己國戚的身份、功臣的勞績、大儒的名望,即便交卸權柄,只要不故意作死,應該也可安得善終吧。曹髦、崔琰若真想把自己往死里整,那就是與整個外戚集團、功臣集團、官僚集團為敵,換言之,將被孤立於整個統治階級之外——除非那倆瘋了,否則不會行此下策;除非那倆是天縱奇才甚至天生聖人,否則即有此心,亦無此能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