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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脆擺馬虎眼:「待吾與昭先計之。」我去跟任嘏商量商量,想想辦法,你且一邊兒等著去吧。
然而陳群還不肯退步,當即從袖子裡抽出一張紙來:「吾乃先為昭先計也,有所籌劃,芹獻令君之前。」
是勛如今為中書令,跟新任尚書令荀攸一樣,也被人尊稱為「令君」啦,他初聽這一稱呼覺得很得意——是令君當不使荀令君專美於前也——聽多了卻也有點兒惶恐,總覺得「令君」二字只能指荀文若,連荀公達都冠不起,何況自己呢?
陳群說他想出一套辦法來,可以解決人才選用的問題,即將計劃書呈遞給是勛。是勛心說這才對嘛,你陳長文七竅玲瓏,不會僅僅跑我這兒來訴苦,必然是已經有了想法,才以訴苦為由頭來遊說我啊。雙手接過,展開來一瞧,不禁倒吸一口涼氣:「長文果巧思也!」
第三章、九品官人
不出是勛所料,陳群端出來的新的人才選拔方案,正是使他名傳千古的「九品官人法」,又名「九品中正制」。
九品中正制上承兩漢察舉制,下啟隋唐科舉制,在中國古代政治制度史上占有相當重要的地位。是勛前世有相當長一段時間,認為那是開歷史倒車的反動政策,因為正由此而導致了「上品無寒門,下品無勢族」的魏晉門閥制度的產生。但後來讀的書多了,眼界也逐漸開闊了,才發覺——不能那麼簡單地看問題嘛,門閥從東漢就開始坐大,又不是陳長文憑一己之力,靠一份九品中正制生造出來的,他要真有那能量,簡直不是名臣,而是神人了。
其實九品中正制究其實質,乃是為了消減兩漢察舉制的弊端,並因應新的社會形勢而力圖將薦舉大權收歸朝廷。兩漢時候,朝廷三公和地方官員皆可向中央舉薦人才,九品中正制則使得舉薦之權逐漸歸於朝廷委任的中正官,普通地方官說了再不算了。並且將人才分為九品(一品只存在於理論中,事實上無人有此資格,估計只有起董仲舒老夫子於地下,才有可能獲得),明確考評,在制度上也是一大進步。
只是中正官要負責品評和推薦本鄉本土的人才,那些寒門起家的興魏功臣大多是無此資本的,只有家族龐大、門生眾多,又通過聯姻等手段相互間形成盤根錯節關係的世家官僚,才能具備足夠的眼界和擁有足夠的資源。所以中正官逐漸都被掌握在世家手中,繼而他們又舉薦新一輪世家子弟占有薦舉權力,如此惡性循環下去,終於——寒門再無晉身之階了。
陳群提出九品中正制的時候,要求以三個要素來品評人才,按其重要性排序分別為:才能、品德、家世。但是隨著制度的逐漸演變,順序很快顛倒,家世倒躍居到了第一位,才能給扔到最後——家世夠高,無才也自能有德(無數人幫忙吹噓啊),自然名列上品;而即便才能再高,家世不足也只能屈居下品。
說白了,察舉制至於東漢晚期,就已經基本上被門閥世家給掌控住了,曹操提出「唯才是舉」,給庶族大開方便之門,必然損害到世家的權利。陳群的九品中正制則是嘗試走一條中間道路,既給了寒門甜頭,也儘量照顧世家利益,爭取兩不得罪,以便最大限度地擴大統治基礎。所以說,這套制度初衷還是好的。
再說了,即便沒有九品中正制出台,只要繼續延續兩漢察舉制,門閥世家照樣能夠一步步地掌握國家大權——陳群是調和派,不算反動派。
是勛原本還並不想大動察舉制的手腳,所以把舉薦之權下放給選部,以及相對應的郡選司和縣吏選科。但是陳群在計劃書中說得很明白,因為戰亂而中原各地人才流動性很大,朝廷任命的各級選舉官員很難掌握足夠充分的資料,要麼跟現在似的,根本選不上幾個人來,導致他吏部抓瞎,要麼將來會胡挑亂選,導致賄賂公行。此非穩妥之計也。
這話是勛還真不好駁。因為就整體素質而論,庶族確實大不如世家——尤其在門閥世家還沒有象魏晉以後爛到根兒里去的前提下——品評人物,世家更具備天然的優勢。若不考慮這一現實,必然導致選官制度的混亂;若是向現實妥協,優勢必將逐漸轉化為壟斷。
說門閥政治糟糕,不是因為庶族地主中的人才多過世家地主中的人才,而是因為世家天然掌握了國家資源,不給庶族和平出頭的機會,導致階層固化,這才是腐朽之源呢。
所以是勛心裡一個勁兒地在喊:「扔回去,扔回丫臉上去!」雙手卻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最終還是把紙折好,揣自己懷裡去了,同時勉強擠出一絲苦笑來:「長文果巧思也,且待吾熟思之……」
陳群當然不會忽視是勛的表情,於是拱一拱手,誠心請問:「令君似有不以為然處,請教。」你對我這份計劃書有啥疑義,有啥意見,自可當面明言,我不是聽不進意見去的人,也非《呂覽》,號稱千金不易一字。你提出想法來,咱們再商量,我也可以改。
是勛輕輕搖頭:「魏公雲唯才是舉,長文此文則德才並舉,恐相背道。」
陳群說唯才是舉那只是因應亂世,為了最大可能地收羅人才,而不得不喊出來的口號啊,但你我都是儒門弟子,難道看人就能僅見其才,而不論其德嗎?「魏公亦曾云:『治平尚德行,有事賞功能。』故吾此文,乃為萬世太平而作也,非僅限於目下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