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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知道是巧合還是故意,曹沖每次過府來訪,都不是孤身一人來的:初次由曹髦領路,二番則帶著朱衡,而這第三次來,身後也跟著一人。是勛略略打量此人,只見對方年紀很輕,雖已著冠成年,唇上卻無半根髭鬚,應該沒超過十八歲——當然也不排除世間正有臉嫩之人,無須之男。
不過瞧服色,乃普通士人也,並非閹宦。
曹沖當然要給介紹啦,伸手一指:「此敝友周元直也,乃新任御史中丞劉始宗之甥。」
是勛還在琢磨,劉先的外甥是誰了?歷史上留下過名字來嗎?那少年急趨而前,鞠躬如也:「末走周不疑,拜見是公。」
耶,是勛聞其本名,這才恍然大悟,不禁刮目相看:「卿即周元直?」
對於這個周不疑周元直,史書上確實有所記載,但準確度並不高。《三國志·魏書·董二袁劉傳第六》中述曹操得荊州,劉表舊臣蒯越等侯者十五人,其中劉先官至魏尚書令,裴注乃補記曰:「先甥同郡周不疑,字元直,零陵人。」其後引《零陵先賢傳》簡述了一番周不疑的生平。
是勛一直覺得裴疏似有缺漏,或者衍文,因為劉先是零陵人,說他外甥為其「同郡」,那麼自然也是零陵人,還有必要在後面再脫褲子放屁地加上「零陵人」三個字嗎?至於《零陵先賢傳》所記,似乎更不靠譜,後世有引注其原文的,一會兒說周不疑字「文直」,一會兒又說他是長安人,甚至說他十三歲的時候即為曹操所識,竟欲以女妻之,還說「曹操攻柳城不下,周不疑進十計,攻城即下也」。
據說周不疑死的時候是十七歲(既有字,當已冠矣),應該在建安十三年(含)以後,即便他就是當年掛的,則曹操北征三郡烏丸時年方十六,一個十六歲的孩子便即從軍歷險,還能迭出奇計,怎麼聽怎麼荒誕啊。
前人即有質疑其事者,說:「時劉先未歸曹,不疑烏能於柳城畫策?」
當然啦,外甥不是兒子,周不疑可能跟著親爹早就跑中原來了呢?要不然也不會十三歲的時候便為曹操所識啊。其年雖幼,曹操既欲以女妻之,那麼順便帶在身邊,乃至柳城,勉強也說得通。種種疑點,若硬拗還是能夠找到理由的,只是違背常識之處太多,是勛不敢相信。
總之,據說這周不疑是個神童,打小便「有異才,聰明敏達」,曹操想把女兒嫁給他,被他婉拒了。曹沖也是神童,大傢伙兒都說「可與不疑為儔」,倆孩子的才智不相上下。所以後來曹沖病死了,曹操「心忌不疑,欲除之」,曹丕去勸,曹操說:「此人非汝所能駕御也。」於是便派遣刺客把這周不疑給宰了。
就這點上也很奇怪,一半大孩子就算再聰明,真能使曹操生忌,還認為曹丕駕馭不了他麼?那麼難道曹沖就肯定能夠駕馭得了周不疑嗎?所謂「小時了了,大未必佳」,還真能夠十歲看老嗎?這也實在太過神話啦。
不過不管怎麼說,這周不疑是個聰明孩子,那是跑不了的,故此是勛得見此人,不禁上下打量,可是瞧來瞧去,也就是個普通少年而已,看不出有什麼特殊的地方來啊。
滿心疑惑之中,便即將逄紀引見給曹沖,然後四人入堂對座。曹衝上來就問:「聞姑婿不止辭位,亦欲返鄉,果然否?」
是勛點一點頭,說沒錯,我這就要收拾行李離開安邑啦。曹沖滿臉的遺憾:「小子正欲就姑婿而學,不意分別在即——能得不行耶?」是勛微微搖頭,說我主意已定,不可再留,反正也不是一輩子見不著了,你不必過於牽念。
曹沖輕嘆一聲:「惜乎小子不得遠離父王,以隨姑婿之側……」伸手一指周不疑:「元直與小子至交,乃欲拜於姑婿門下,日夕受教,懇請俯允。」周不疑聞言,趕緊離席拜倒:「不疑願隨是公離邑,望蒙收錄。」
唉呦,這齣戲文倒是大大出乎是勛的意料之外啊,他不禁暗中瞟了逄紀一眼,就見逄元圖也微微皺眉,可見未能即刻洞徹其真意。是勛琢磨,這倆孩子究竟是啥意思呢?不如讓我先來問一問看吧:
「元直請起。勛亦久聞元直聰敏,或傳十三歲即受魏王所重,乃欲以女妻之,有諸?」
周不疑聽了這話倒不禁一愣:「不疑年十七,去歲始隨舅父赴都謁見,此前誠未得識魏王尊面也。」
是勛心說果然,《零陵先賢傳》里全都是瞎掰,怪不得陳壽不肯收錄。於是又問了:「既欲入我門下,何不倩令舅為托?」幹嘛不讓你舅舅介紹你過來,而要拜託曹沖?劉先與我同殿為臣,關係說不上有多好,但我多年前出使荊州的時候,雙方便曾有過一面之緣,真要介紹外甥來我門下就學,這個面子我肯定得給啊,你又何必捨近求遠呢?
周不疑表情誠摯地回答道:「不疑乃欲入室也,不厭升堂。」
《論語·先進》中孔子評價子路,說:「由也升堂矣,未入於室也。」就是說子路的學問若以居室來喻其深淺,那麼已經脫離入門階段,算是邁入正堂啦,但還沒能夠進入內室——可以算是中級。所以後世便以「升堂入室」來比喻學問由淺入深,或者一步步得其乃師真傳。所謂「入室弟子」一說,也是由此衍伸而來的。
周不疑的意思,倘若只由我舅父來介紹、推薦,那我很可能只是你一個掛名弟子,未必能得著悉心教授,所以特意拜託曹沖——曹小象的臉比我舅舅要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