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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位「噴子」,就是因嘴傷身害命的禰衡禰正平。
禰衡大概是建安三年春季來到的許都,懷揣名刺,四處干謁,但是無人賞識,正如史書中所寫:「至於刺字漫滅。」後來是勛向別人探問相關禰正平的情況,原來倒不見得沒人賞識他,但問題此人的態度太過傲慢了,求人引薦,哪有始終昂著頭,翻著白眼,一副「你能推薦我是你祖宗八輩兒積了德」的臭德性?
他就曾經拜訪過王粲,王仲宣算是好脾氣了,可是還沒來得及跟禰衡論及詩文,光寒暄幾句,就忍不住通紅了臉,憤然送客。
禰衡不光是態度倨傲,嘴上也不饒人。有人問他:「盍從陳長文(陳群)、司馬伯達(似那朗)乎?」禰衡就罵:「吾焉能從屠沽兒耶!」又有人問:「荀文若(荀彧)、趙稚長(趙融)云何?」禰衡一撇嘴:「文若可借面弔喪,稚長可使監廚請客。」
倒是也有人問及對是勛如何評價,終究是勛文名在外,禰衡還算客氣,沒給個殺豬、弔喪的賤役,光說:「是宏輔與人做客,可使賓主盡歡也。」那就是個善於活躍氣氛,講講笑話,扯扯閒篇的清客。
是勛聽說了這話倒也不生氣,只是淡然而笑:「吾豈應伯爵乎?」至於應伯爵是誰,除了他本人外,就沒人知道了。
但這話,也是很多年後才聽說的。禰衡進京,正趕上曹嵩過世,許都大亂,不知道什麼原因,他沒來是勛府上干謁(大概是既然說了主人壞話,就不好意思再登門吧),而跑去找了別人。是勛偶聞其名,也沒有特意去搜尋,還等著瞧「裸衣擊鼓」的好戲呢。孔融某次相遇,跟他說:「平原來一傑士,詩文無對,異日乃引與宏輔相見。」是勛日後想起來,應該說的就是禰衡,只可惜數日之後,他便奉命出京去了,無緣得見。
此後禰衡擊鼓罵曹,被曹操趕去了荊州,隨即又得罪劉表,被劉表趕往江夏,很快便死於黃祖之手——在原本的歷史上,還有黃射相救(雖然沒能救下),但如今黃公禮見在許都,他連救星都找不到一個。是宏輔與禰正平,這當世兩大「噴子」,就此緣慳一面。
建安三年的秋季,大概就是孔融把禰衡推薦給曹操的同時吧,是勛正泛舟河上,眺望著遠方連綿不絕的蒼翠山巒。他本能地察覺到,自己的人生即將翻開新的篇章,而在這新章之內,將會撰寫出的是喜劇還是悲劇,是正劇還是鬧劇,是扣人心弦還是平淡如水,那真是難以預料啊。
他不禁慨然長嘆,套用了後世的地名:「山西,我來了。」
建安三年八月,拜侍中是勛為河東郡守、監河東軍事,與司隸校尉鍾繇一起離開許都,同路向北進發。是勛覺得,這是自己人生的一大轉折點,是否徹底終結出差跑外勤的外交職業生涯呢……
司隸校尉這個職務,原本是三輔、河南地區的監察官兼治安官,權柄相當之大,但如今轄區內設了曹仁和是勛兩個軍區,鍾繇光管民政即可,故而空身上任,並無多少軍馬相隨。是勛與之不同,曹操撥了兩千兵馬隸其麾下,按照是勛的請求,大多挑選的是比較稔熟的青州兵。
一行人自潁川而趨河南,鍾繇就停留在雒陽,是勛率軍繼續前進,從茅津北渡,不日即翻吳山、過鹽池,抵達安邑。途中行進甚急,參軍張既問及緣故,是勛乃微笑道:「不欲使王文都(王邑)有所防範也。」
然而兵馬既入河東境內,那就不可能保密,尤其臨近安邑,也不可能把郡守王邑一直蒙在鼓裡,所以預先遣人通傳,不說過來接任,光說:「侍中是勛,奉天子命前來宣詔。」
王邑不敢怠慢,急忙率領麾下文武,都出安邑南門,至十里外亭中迎候。是勛換馬乘車,僅從百騎先行,與王邑相見。見了面一瞧,這位王郡守大概五十多歲年紀,骨立形銷,似乎相當瘦弱,唯精神還算旺健。他身後不但跟了數十名屬吏、百餘郡兵,並且還帶上了大群百姓,匍匐道旁,恭迎天使駕臨。
是勛橫目一掃,但見那些百姓以老者居多,甚至有鬚髮皆白者,雖非勇壯,也少有面帶菜色的,衣冠蔽舊,也少有襤褸骯髒的——應該都是些城內紳商、鄉中耆老吧,此亦題中應有之意也。
看到這種場面,是勛的心情不禁略微放鬆下來。
馬車緩緩停下,王邑邁前兩步,拱手行禮:「臣鎮北將軍、安陽亭侯、河東郡守王邑,恭迎天使。」
論及名位,王邑卻在是勛之上,爵乃列侯,加職至於四鎮將軍,與九卿並列,按道理,是勛就該趕緊下車還禮。然而就見這位是侍中仍然高踞車乘之上,只是抬手一招:「誰是范先,誰是衛固?」
眾官盡皆愕然,當即便有二人越眾而出,拱手道:「末乃中郎將范先。」「下僚河東郡掾衛固。」
是勛面沉似水:「拿下了。」
幾乎就在他開口的同時,幾名騎兵同時躍身而起,朝向范先、衛固二人撲去。那衛固本為儒生,一擒便下,范先卻是舊白波帥,膂力強健,當即被他一拳打倒一名騎兵,另一拳遮護在身前,「噔噔噔」倒退三步,抗聲道:「末將何罪?!」
是勛伸手從懷中掏出一卷素帛來,沉聲答道:「有詔在此,汝敢抗旨嗎?」范先聞言大恐,手上不禁一緩,當即被兩名騎兵扳住肩膀,按翻在地。
王邑也是大驚,急前兩步,扶住馬車車廂:「二人何辜?朝廷究竟有何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