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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岐捋著鬍子,面帶微笑:「此亦一家之言爾,若有疑義,共同切磋可也。」
於是兩人你一言,我一語地開始探討起《孟子》來了,是勛在旁邊聽著,就有點兒興趣缺缺。話說這年月孟老大的地位還沒有後世那麼高,士人需要研讀的經典只有「五經」,還壓根兒就沒有「四書」,基本上,十個士人裡面至少有九個,一輩子都未必肯讀《孟子》。趙岐可以說是第一個系統地研究《孟子》,並加以註疏、解讀的學問家,所以他那些道理在這時代或許可目之為精深,在宋儒、清儒面前,那就有點兒小兒科啦。對於大致讀過朱熹《孟子集注》的是勛來說,基本上沒啥營養可供吸收。
當然啦,他還是被迫正襟危坐,跟那兒裝腔作勢地假裝在聽課——只是絕不舉手發言。他倒還能熬得下去,那邊兒孫汶可是徹底地受不了了,一連打了好幾個大哈欠。趙岐首先注意到了孫汶昏昏欲睡的狀態,就朝黃授一揖,說我這位同伴辛苦了一整天,希望能夠早些安排他休息。課程被打斷,黃授多少有點兒不耐煩,但還是拿出主人該有的姿態來,舉著燭火,客客氣氣地把孫汶給引去了偏房就寢。
黃家不富裕,蠟燭也少,黃授這一舉燭離開,是勛和趙岐就徹底隱沒在了黑暗當中。是勛正想趁這個功夫也閉閉眼睛,養養神呢,卻聽趙岐問道:「是先生不發一語,是未曾讀過《孟子》呢,還是對孟子所言不以為然?」
他講課也正講到興頭上呢,一時停不下來,所以順嘴就問問那個始終不發言的學生,我這門課你到底有沒有興趣?要是不打算聽講,你也乾脆洗洗去睡得了。
是勛剛才一邊聽啊,一邊就在心裡腹誹——他倒不是對孟軻和他的學說有啥反感,只是閒來無事,習慣性地吐槽而已。此刻聽了趙岐一問,本來就該回答說確實對《孟子》不了解,我也跟孫汶一起去睡得了,可是吐槽之心未熄,隨口就說啦:「勛亦嘗讀《孟子》,雖有幾事不明,卻恐褻瀆了先賢,未敢開口請教。」
趙岐說有問題你就提,不要有啥顧慮。於是是勛一挑眉毛,惡意滿滿地回答道:「勛往日曾作一詩,以問孟子——『日攘一雞兮何其鄰之多資?出乞祭余兮亦安養其二妻?天子尚在兮以興周為董道,謂定於一兮而竟說乎魏齊!』」
這當然不是他的獨創,最早是從金庸《射鵰英雄傳》里看來的,黃蓉在去找一燈和尚看病的路上,舌戰朱子柳,吟詩嘲諷孟子,說:「乞丐何曾有二妻?鄰家焉得許多雞?當時尚有周天子,何事紛紛說魏齊?」後來才知道,這是查老先生從馮夢龍《古今笑》里抄來的段子。
趙岐聽了這話就愣住了,好半天不回答。正巧這個時候,黃授也端著蠟燭返回,在趙岐對面坐下,還沒覺出氣氛有多尷尬來,張嘴就接著他離開前的話題說。但是趙岐朝他擺擺手,問是勛道:「是先生曾就學於哪位方家?」
是勛說我跟孫乾學習過一段時間。趙岐點點頭:「如此說來,是鄭康成的再傳了,怪不得既博採眾長,又能有獨到的見解,倒是老夫怠慢了。此詩對先賢確有所不恭,但為求其真實,亦無妨一辯。二妻、攘雞云云,孟子最好寓言,不過假設其詞而有所闡發而已,不必深究。然論及遊說魏、齊者麼……」
是勛追問:「怎麼樣?」他心說我倒要瞧瞧,趙老夫子您要怎麼給孟軻洗地啊。
只聽趙岐緩緩地說道:「孟子主張民貴而君輕,主張天下要定於一然後可安。其時周天子失柄已久,不可復興,因而往說魏、齊也,欲使魏、齊一天下。臣固當忠於其君,然而孟子又云:『賊仁者謂之賊,賊義者謂之殘,殘賊之人謂之一夫。聞誅一夫紂矣,未聞弒君也。』君不仁則臣不以其為君,此亦合乎天理,無害於君臣之道也。」
啊呦,是勛聽了這話,倒不禁肅然起敬起來。
孟軻留給後世最重要的遺產,就是樸素的「民本」思想,這擱兩千年後很容易得到認同,但在這個時代,卻無異於歪理邪說了,所以《漢書?藝文志》中將《孟子》歸入「諸子百家」當中,不當他是儒學正統。從趙岐開始關注《孟子》,到後蜀才列入「十一經」,其後南宋朱熹編纂《四書》,把《孟子》和《論語》、《大學》、《中庸》並列,這書才成為儒家經典,而孟老大也就此被戴上了「亞聖」的桂冠。可是還有反覆,據說朱元璋就是因為不滿孟軻的民本思想,不滿孟子認為倘若君主無道,百姓就有權推翻政府的說法,所以下令把書中相關章節給刪掉了。
這回是勛把後世嘲諷孟子的打油詩改頭換面,拿出來問趙岐,其實是存著惡作劇的心思的,就仿佛學生不滿老師照本宣科,所以要故意搗亂。他估計趙岐要麼拍案呵斥自己,要麼隨便歌頌孟子幾句糊弄過去,可是沒想到趙老頭兒還真的回答了,不但回答,並且大力推崇書中的民本思想。
對於這時代的士大夫來說,這可是非常的難能可貴啊。
本來事情倒這兒也就可以結束了,搗蛋學生提出問題,老師正面給出答案,學生也挺佩服,就不該再多說什麼,繼續老實聽課,或者告個罪退堂也就罷了。可是是勛腦海中突然有靈光一閃,就此順杆兒爬,問趙岐道:「如今天子為小人所制,亦失其柄,有如昔日之周天王。如孟子所言,難道亦當求乎魏、齊,以一天下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