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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操冷冷地問道:「卿欲使孤辭位耶?」我就是漢相啊,你是要我引咎辭職嗎?段瑕搖頭:「非也,天下事,大王總裁,名雖漢相,豈誰敢以人臣目之?日之食也,四方皆見,而河東所見最明;疾疫所發,乃在魏地;宜春之亂,大王新定之土也;壺口叛胡,竟在肘腋之間。則天之所責,非漢也,實魏也,尸位素餐者,非大王也,實在座諸公!」
這一下終於圖窮匕現,把他真正的用意給擺了出來——他是想逼魏國的宰相們集體辭職啊!
是勛忍不住又瞟一眼荀攸,就見老頭子微闔雙目,眼觀鼻,鼻觀心,對於外事視若未見,聽若未聞——很明顯這事兒他提前就知道,所以才不敢斥退段瑕,而一定要把他召過來當面對曹操言講。段瑕的矛頭直指魏國宰相,他荀公達也位列其中啊,要是強自按下此事,完了被人兜出來,一世清名定然俱化流水。
再瞟一眼御史大夫毛玠,毛孝先的表情卻截然不同,又是驚愕,又是疑惑,是勛猜想他心中所想應該是:「一棍子摟倒一大片,段思闕你究竟幾個意思?你是真的為國家社稷考慮呢,還是想趁機為你的恩主陳長文掃清上升通路?我靠你們倒事先跟我打個招呼啊,我又不是那種戀棧而不肯去的人!」
是勛這邊兒還在猜想,眼光沒收回來呢,那邊段瑕卻又轉頭相向:「是令君以為瑕之所言,然否?」
啊呦你特別又咬我一口!是勛心裡這個火大啊,可是又不好表露出來。他心說是因為我剛才駁了你幾句,所以你這會兒才斜刺我一槍呢,還是你原本的主攻方向就是我呢?這究竟是不是陳群所授意啊?!
你說是勛該如何回答才好?直接反駁對方胡扯,說老子堅決不會辭職!那不是特意送臉上門,等著段瑕跟自己身上刷聲望嗎?無奈之下,只得數日內二度解纓:「如卿所言,國之不治,宰相之過也。勛無能備位,乃請辭職……」
第二十二章、收服荊南
官場上有一些不成文的潛規則,逢劾必辭就是其中非常重要的一條——當然啦,那種「笑罵由他笑罵,好官我自為之」,或者「愈彈愈起」之類戀棧之徒,歷朝歷代全都少不了,但即便真的為官清正(可能嗎?),也從來都不會留下什麼好名聲。
所以今天段瑕提出來了,上天示警,宰相們就應當引咎辭位,話一出口,不僅僅是勛啊,重臣們全都免冠伏地,口稱「臣之罪也」。
魏國是群相制,以中書、尚書、御史三台的長官為宰相,以其左副官為副相——也就是宋代俗謂的「執政」——這六個不用提了,同時就連宗正、秘書、門下三省的主官,也皆請辭。這種姿態是必須要表的,不然宰相請辭了,你們跟旁邊兒樂呵呵地瞧熱鬧,那是啥意思?開心自己可以上位了吧?
而曹操當然不會因為一名小小的郎中跳出來妄言天意,就應允宰執們集體辭職,就此給朝堂上來場大換血,他當即怒聲斥喝段瑕,命其回家去閉門思過,隨即好言撫慰眾臣,甚至最後連這種話都說出來了:「得無欲孤為諸卿整冠耶?」你們還不肯戴上帽子,是想我過去給你們逐一撿起來,再親手幫你們戴上嗎?
段瑕的矛頭直指魏之宰執,這就給了曹操一個很好的台階下。身為君主,只要曹操把責任都攬到自己身上,如同當年的漢明帝一般,自然宰執乃無必辭之理。然而即便如此,最終這趟朝會也被迫在一片悽惶、恐惑的氛圍中草草收場。是勛與中書左僕射劉曄劉子陽並駕返回中書台,才出王府,劉曄就特意換登了是勛的車,湊近他低聲問道:「段思闕為陳長文之屬,得無長文之意耶?」
是勛瞥了劉曄一眼,心說我也是才得與聞此事,心裡跟你一樣沒譜啊,必須得晚上返回家中,去找關靖、逄紀他們問問,自家的情報網或者校事那邊有啥新消息,才能得出比較準確的結論來。當下微微搖頭:「長文欲相,易也,何必如此?」
以陳群的能力和名望,吏部尚書的職務,距離宰相也不過一步之遙而已,他若想做宰相,有大把的手段可以使用,何必出此下策呢?一棍子摟倒所有宰執,想上位也不能夠這樣360度全方位地樹敵啊!
劉子陽亦當代智謀之士,但在曹魏體系之中,他的身份卻相對尷尬——乃光武帝子阜陵王劉延之後,正牌的漢室宗親——他這中書左僕射的職務還是是勛向曹操推薦的,劉曄多番辭讓,曹操都不允准,只得暫居其位。所以劉曄平常對工作是兢兢業業,同時遇事多請示,絕不敢擅作主張,對同僚是客客氣氣,同時敬而遠之,絕不敢有什麼私人往來,且他對此副相之位,也並沒有多麼戀棧。
因而既然想不通其中緣由,劉曄就向是勛表示,要不然我上表辭職算了——「令君為大王股肱之臣,不可輕離,而曄去位,斯可堵悠悠之口也。」
是勛連連搖頭。他當初所以向曹操推薦讓劉曄當左僕射,把莫逆之交的董昭都往後排,主要是因為劉子陽在行政工作上比董公仁能幹,庶務皆可委之,方便自家躲懶。所以說,怎麼可能讓劉曄辭職呢?你說換誰補上來合適?會不會把自己給累死?「且當探明其真意,方可應之。」
就這麼迷迷糊糊、渾渾噩噩地過了一整天——是勛這個鬱悶啊,才知道但凡有人搶占了道德至高點,哪怕你再怎麼巧舌如簧,全都無可辯駁,頂嘴就是拒諫,是戀棧,會遭到輿論撻伐的。好不容易熬到下班,他趕緊乘車回府。本來按照慣例,今晚應該出城去宿於管氏別業中的,但是提前派人過去打招呼了,說今天我有要事,必須留在城內,咱們以後再找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