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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勛微微而笑:「豈獨韓非不可信耶?舊籍往往傳抄訛誤,今人往往望文生義,是以禪讓謬種流傳。臣按典籍,稱禪讓有者,多不可信,稱其無者,亦比比皆是也。」
劉協略微回想一下,便即問道:「朕聞夫子亦曾道及禪讓,有諸?」
是勛點點頭:「有。」隨即卻又搖頭:「然不可信。」
為什麼這麼說呢?所謂孔子提及禪讓,一般認為只有一處,在《論語》的最後一章。原文為:「堯曰:『咨,爾舜,天之歷數在爾躬,允執其中。四海困窮,天祿永終。』舜亦以命禹……」
是勛說了:「論語者,諸弟子記夫子之言行也,非夫子本作也,固不可免其誤記。而況諸篇皆道夫子及子路、子貢等賢達之言行,獨此篇茫然追記上古事,此必它文竄入,或有脫漏也……」
這也並非是勛別出心裁,雞蛋裡挑骨頭,歷代學者亦多認為「堯曰篇」前言不搭後語,應該是中間有所遺漏、脫文。是勛更進一步把那幾句話給否了,說我不但懷疑有遺漏,還甚至可能根本就是它文竄入的,本非《論語》原意。
要知道古時候都以竹簡為書,編簡的皮條很容易磨損、斷裂——孔子讀《易》而「韋編三絕」,那是真事兒,並非誇張——加上沒有記頁碼的習慣,重新拼起來就很可能拼錯。這還不象紙書,一頁上好幾百個字兒,前言是不是搭後語,很容易瞧得出來,這一條竹簡上最多也不過二、三十字,也就一兩句話,那太容易插錯地方啦。
當然啦,直接否定原始材料,這在後世的網絡辯論中經常能夠見到——往往有那嘴硬的,對於符合自己需要的典籍就死抱著不放,對於不符合自己需要的典籍,一句「盡信書不如無書」就直接給否了——這年月可還是新生事物,光靠這門耍賴手段是無法說服劉協的。好在是勛要臉,不僅僅否定而已——
「即所言真有,亦乃堯命政於舜,舜命政於禹也,未直言禪讓。」那兩句古文含混不清,光看字面意思,是帝堯把政權交給大舜,「舜亦以命禹」,就跟陛下您如今把朝政全都委託給魏王處理一般,可沒明說把帝位也給禪讓出去了啊。
劉協一聽有理,然而——「《尚書》亦有雲,豈非明證耶?」
《尚書》中有《堯典》,開篇就說:「昔在帝堯,聰明文思,光宅天下。將遜於位,讓於虞舜,作《堯典》。」又有《舜典》,說:「虞舜側微,堯聞之聰明,將使嗣位,歷試諸難,作《舜典》。」
其實這年月所傳的《尚書》,雖分今古兩派,文字上略有差異,但基本上都是戰國以後的版本,只不過今文派傳自伏生,古文派尊崇孔壁藏書而已。後世發現「清華簡」,直接為秦火前版本,或許比孔壁書更加古老,內容就相差很多啦。所以是勛覺得——《尚書》這玩意兒真不能信,天知道經過春秋、戰國的諸子百家們怎麼篡改過哪。
當然他不能跟劉協說這個,只是繼續摳字眼兒:「乃雲堯『將遜於位,讓於虞舜』,或雲『將使嗣位』,此未終之言耳。其願也,非其實也。」只是說想要把帝位讓人啊,沒提究竟讓了沒讓哪,怎麼做得准數呢?
況且——「舜娶堯之二女,是堯婿也,家無子,而傳諸婿,此亦常事耳,豈可名之禪讓?」
劉協當即提出疑問:「堯子丹朱,何謂無子?」
是勛淡淡一笑:「『堯知子丹朱之不肖,不足以授天下,於是乃權授舜。』此史遷語也,史遷去堯舜之世千歲,所言未可盡信。今臣與陛下所言,皆古籍也,史遷之語不足道也。」
司馬遷生年太晚啦,他講述遠古的故事,其中究竟有幾成可信,誰都不知道。剛才咱們說的《論語》也好,《尚書》也罷,那起碼都是秦以前的作品啊——本朝的先不提成不成?
後世把司馬遷和他的《史記》哄抬得很高,其實在漢代,普遍認為無論文學性還是思想性,乃至可信程度,都只列中游,比不上班固的《漢書》——所以才班馬、班馬,班在馬前嘛。為什麼呢?其實原因也很簡單,因為司馬遷政治不正確,把劉邦描寫成了一個大流氓,倒故意突顯出項羽的英雄氣概,然後還對漢武帝頗多詆毀之辭……當然啦,改朝換代以後,大傢伙兒敢說真話了,才不得不承認,史遷或有所偏激,上面這些還真都說到了點兒上……
所以是勛說《史記》不足為證,劉協倒是並無異議。他只是問啦,禪讓之說,深入人心,難道你真能把它一棍子打翻嗎?難道秦以前就再沒有別的書上提到過禪讓嗎?
是勛老實回答說有,比方說:「《莊子·逍遙遊》有云:『堯讓天下於許由……』則既可讓許由,自可讓舜也。」然而,莊子那傢伙滿嘴跑火車,全是寓言,他說的話真能夠當成信史嗎?
還有——「《墨子·尚賢》有云:『故古者堯舉舜於服澤之陽,授之政,天下平;禹舉益於陰方之中,授之政,九州成。』」然而且不說墨子之言向來為儒家所排斥,他也光說了「授之政」,沒說讓位啊。況且其後文便是:「湯舉伊尹於庖廚之中,授之政,其謀得;文王舉閎夭、泰顛於罝罔之中,授之政,西土服。」難道說商湯也讓位給了伊尹,周文王也讓位給了閎夭、泰顛嗎?豈有此理!那只是說用賢,不是說禪讓哪。
其三——「《荀子·成相》有云:『請成相,道聖王,堯、舜尚賢身辭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