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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知道自己別想真正「說服」劉協。劉協雖然不聰明,也並非燕王噲那種腦袋進水的廢人,他怎麼可能心甘情願地把帝位讓出來嘛。就算騙子從人兜里掏錢,也得先許諾下更大的利潤才行啊,誘使天子禪位,你又能有什麼美好前景來勾引他了?不做人間帝王,乃能做天上帝王?這得多中二才能相信啊!
所以是勛的主要目的就是「說敗」劉協,或者更準確點兒來說,是恐嚇劉協。他知道自己不能夠循著郗慮的老路走,跟天子講什麼禪讓為至德——劉協只想當皇帝,又不想當聖人,你拿聖人這根胡蘿蔔吊在他眼眉跟前,能起什麼作用?故此他必須反著說,先提禪讓事實所無……
劉協以往接見郗慮的情況,郗鴻豫也跟是勛報備過啦,但凡一提起禪讓之事,劉協要麼顧左右而言他,故意把話題岔開去,要麼「我不聽我不聽我不聽」,直接捂耳朵。今日是勛「禪讓」二字才一出口,劉協就想閃,曹後還幫著出來擋駕,由此即可見之一斑。
因此上,不妨「欲取先予」,要勸劉協禪讓,反倒先說禪讓之不可信,劉協自然就感興趣了,肯傾聽了,然後一步一步就進了套子。終於是勛圖窮匕見,說世間哪有什麼禪讓啊,只有改朝換代的「革命」啊,其實堯、舜也很可能跟夏桀、商紂一般,都不得好死——陛下您想得著好死嗎?難度係數可挺大哪。
劉協原本就在為此事而擔憂,也巧了,是勛恰在此際跑過來恐嚇,傀儡皇帝當場就萎了,撲上來揪著是勛的衣袖就喊救命啊。是勛倒不禁嚇了一小跳——你這反應過頭了吧。
他倒不清楚曹後曾經勸說劉協向是勛求助的,所以皇帝正好趁著這個機會裝裝可憐——希望是宏輔終究是文化人,能夠有那麼一點點兒惻隱之心吧。
曹後見到皇帝這般德性,一邊在心中暗罵「果無人君之體」,一邊也不得不伏地幫腔:「還求姑婿救我夫婦性命。」她琢磨著,要不要把兩位小皇子也叫出來跪拜祖姑婿,把悲情戲文演到極致呢?
是勛奮力甩脫劉協揪著自己袖子的手,趕緊膝行向後,並且側向一方——表示不敢接受皇帝、皇后的跪拜哪——然後沉聲道:「何以逃死,郗公已道明矣,陛下豈不知耶?」
你要是繼續硬挺著,不肯主動禪位,那就只有「革命」啦,必然落得夏桀、商紂、秦嬰、王莽一般的下場。雖說「禪讓」只是部分儒士虛構出來的花樣,但它擱今天還真的有用啊,或許可以保全你的性命——因為在傳說當中,堯禪舜、舜禪禹,可是退位之後亦得壽終的。
難道這會兒你還不開悟,打算讓我幫忙宣揚,說禪讓其實並不存在,所以曹氏欲以代魏,就只有革命一條道路可走嗎?
對於劉協來說,皇位和性命擺在天平之上,自然後者分量更重,但問題誰都希望魚與熊掌兼得。如今我就是把著不肯退位,難道曹操你還真能弒君不成嗎?而且如今皇后也是你閨女,我倆兒子是你外孫,難道你下得去手用他們的性命來要挾我?某些時候,他也警告自己,不要對曹操的德行抱有太大幻想,說不定他就真有那麼狠……可是若非事到臨頭,誰都會存有不切實際的幻想不是嗎?
可是如今是勛說了,就算曹操再寬宏大量,他手下那班希望從龍的文武可未必會有所顧忌啊——殺義帝的英布是亂世粗蠻,可是諸曹夏侯又有幾個不是?
好在是勛不是,聽他的意思,只是想讓自己禪位,或許願意保全自己的性命,那麼自己再多哭兩聲,是不是能夠進一步軟化對方的心靈,以便從中獲取更大利益呢?
所以劉協不接是勛的話頭,只是抹一把眼淚,慘聲道:「祖宗基業,實不忍棄也……」
是勛及時喝斷他的妄念:「陛下,自虞而夏,自夏而殷,乃至周、秦,古來豈有不亡之國,不滅之朝乎?臣料高皇帝在天之靈,必不苛責於陛下也。」
「朕自繼位以來,自認並無失德……」
「有德者可治天下,而不能安天下,天下既亂,德之何用?陛下自踐極以來,殺董乃王允、呂布之謀,李、郭肆虐而不能制,逃雒陽有張揚、王邑援護,遷許都有魏王輔佐。今中原初定,皆魏王之功也,陛下有德無功,又安得久居帝位?」
說到這兒,是勛面色凜然,話語鏗鏘:「固然,亂天下者,桓、靈也,非陛下也,然正所謂『父債子償』,陛下不能挽父祖之頹,則必因父祖而罹難矣。孟子曰:『君子之澤,五世而斬。』乃知祖宗之德,無以庇來孫也,父祖之過,足以禍兒孫也——此理甚明,陛下三思。」
劉協抬起頭來,紅著兩隻眼睛緊盯著是勛的表情:「果然,漢不可賡續耶?」
是勛一撇嘴:「漢祚難繼,閭巷皆知,魏之將興,婦孺俱明。臣今來說,非為劉氏也,乃為陛下也。禪或得生,革命必死,陛下其慎。」想一想,乾脆我再給你來句狠的吧:「若魏王不得已而行王莽之事,則陛下先崩,以沖齡之皇子為太子,如孺子嬰故事……」
曹操要想篡位,前史擺著一個很簡單的例子,那就是王莽。曹操完全可以跟王莽似的,等你死了以後,就立你還沒成年的兒子當皇太子——就跟王莽立孺子嬰做皇太子一般——然後曹操就能改元為假皇帝,臨朝聽政,然後花兩三年時間,假皇帝做著做著就變真皇帝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