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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梁冀以後,那些大將軍只是空掛其名以攬朝政,並無對蠻夷御外侮之功,因為權力鬥爭被殺,倒還不至於在後世史書上被人借鑑自比以自危。
但竇憲有封燕然山之功,可比衛霍,細讀其史,他本人不過是跋扈專權之罪,謀反則未必。從和帝對竇憲的處置來看,竇憲並非被朝廷定罪而明正典刑,只是落入辦案的大鴻臚梁棠之手,逼他自行了斷。
朕以為,先在弟妹修的《後漢書》里,重新把史官點評的部分修飾一下,強調竇憲罪不至死,只是梁棠與竇憲兩家外戚宮斗私逼致死,以顯示大漢公允。對於攘除外侮之武臣,非謀反不以死罪論的寬宥。
要是順利的話,把《漢紀》里的韓信之死篇目,乃至《史記索隱》里重新補足的『太史公言』對韓信案的點評,也都加上,強調『韓信罪不至死,高祖從未下令處死,為呂后私加重刑』。
如此,可能多挽救一些後世君、將之間的相互信任?至於明詔給這些古人重新定性,還是等過幾年,天下徹底統一再說。反正有朕一日,雲長翼德子龍這些是不用擔心的,朕擔心的是後世子孫任用的那些武臣,肯不肯釋懷為公。」
劉備也不能直接說自己祖宗不好,但好在他找的這兩個例子,已經是能夠儘量遮羞修修補補了。
韓信從法理上來說確實不是劉邦下令殺的,當時他在外打仗征討叛軍,雖然可以說呂雉的命令大概率是揣摩了劉邦的意思,但這裡面還能有機會圓回來一點。(韓信是否有謀反這裡不討論,展開又很長。我認同王立群教授的分析,削為淮陰侯的時候確實沒有反意。後來可以說有嫌疑,但畢竟是第一次被削了之後被逼了)
竇憲和辦案逼死他的梁棠的恩怨,也可以解釋。
因為竇太后和梁貴人的恩怨,就有點像靈帝時候何皇后和王美人的恩怨。竇太后是正牌太后,但她沒兒子繼承皇位,是被她壓制的梁貴人生的兒子成了漢和帝(但竇太后沒有像何皇后鴆殺王美人那樣殺梁貴人,她尋罪殺了梁貴人和梁棠的父親,梁貴人是自己驚嚇鬱悶而死的)。
所以說梁棠要找殺父仇人的弟弟報仇,私下逼死竇憲,也說得過去。
劉備這就是想把有統一戰爭和對外戰爭大功的人的定性平反一下,示好於後世武臣。
這招他活著的時候完全用不上,完全是他覺得這樣可以給子孫積德,讓武臣對皇帝的猜疑鏈稍稍松一些。
當然了,那些純粹因為外戚成為大將軍、混日子沒有對異族大功的,就完全沒必要平反了。不管他們有沒有謀反還是僅僅跋扈就被殺,不重要。武臣對君主的信任,也不會因為聯想到這些人的下場而有所損失。
比如梁冀那種外戚跋扈將軍,對外作戰屁事沒幹成,哪怕他沒想篡桓帝,只是跋扈專權,殺了也就殺了,不解釋。再說梁冀也不是被明確問罪而殺的,是直接畏罪自殺。而且梁冀鴆殺質帝的罪名跑不了。
當然了,這一切的前提和操作,也就是基於劉備現在所處的環境、華夏文明之前還沒有武將篡逆為皇帝的先例,皇帝殺有功武將的先例也極少,所以還修修補補得過來。(武將篡國君、國君殺功臣的例子很多了,那都是春秋戰國時候的王,不是皇帝。有皇帝制度之後還沒有)
如果是已經唐宋了,惡劣先例歷史包袱太多,那還修補個屁。就算君主想修補,李素都會主動勸他放棄的,都爛了,補丁面積比本體還大,修不過來的。
歷史太悠久,有時候也是一種包袱。會讓每個人都代入其中的角色,然後揣摩「我代入的這類角色在歷史上有沒有善終」,來調整自己的行為習慣。
揣摸多了,原本沒有反意的,因為看到的悲慘案例多了,也殺心漸起(君臣都有問題,都有殺心,不是單方面的)。
現在這狀態,能不能補回來,李素也說不好,但劉備想嘗試,看起來就算幹不成,也不至於有什麼反效果,也不至於被說「揭祖宗的短」,導致思想意識形態混亂。
何況,兩個案子分別過去四百年和一百多年了,也可以解釋嘛,也確實不是皇帝親自下令殺的功臣,試試就試試吧。
劉備決定以後一定要教導後續子孫,好好讀讀歷史書,要自己讀,不能讓博士挑重點講解。
當皇帝的人,尤其是生於深宮,本來就對社會缺乏了解,不知民間疾苦,再不以史為鑑,根本就不了解如何代入和安撫臣子的疑慮。
安排完這些,劉備因為剛才提到了給韓信平反定性的事兒,也是越想越惋惜。
高祖一輩子留下的絕大多數是政治遺產,但唯獨這兒,讓人扼腕嘆息。雖然劉備也知道那是劉邦當年正統還不夠強,所以手段狠了一些。如果是劉家人已經當了哪怕五六十年皇帝了,再有個韓信都不用怕的。
如此一想,劉備就骨鯁在喉地衍生出兩個問題:「伯雅,高祖與韓信之前,雖然沒有武將篡帝、皇帝忌憚功臣之能而殺大將的惡例,但春秋戰國時國君殺大將、大將篡國君的例子還是不少的。
那為何只要國君與大將之間沒有篡逆相殺,天下的人心就可以信任這種穩定能一直被借鑑下去呢?為什麼他們不會借鑑到勾踐文種范蠡身上去?
如果高祖之前,秦始皇不再用民過重,以秦之正統,是否可以完全不殺功將而平穩有天下?秦始皇生前,王翦等人也頗得善終,蒙氏之死,那也是胡亥時所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