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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過鱸魚,蔡琰試探著問:「看師兄逸興遄飛,莫非還在思索著述之事?」
李素聞言,停下手中銀箸:「師妹也對這些感興趣?」
跟蔡邕當面合作了兩天,李素也知道蔡琰有些好奇,但他始終沒當回事,不認為這種小姑娘懂政治哲學的大道理,所以也沒跟蔡琰多嗶嗶。
如今趁著酒意,才略微有雅興陪小孩子耍耍。
蔡琰見他果然親切了些,壯著膽子問:「父親和你這兩日寫的草稿,我也看了,正好有個問題向師兄請教。」
李素不由樂了:「但說無妨。」
蔡琰想了想,先鋪墊了一句:「殿興有福之論,核心在於『使天下免於戰亂是至德,使天下重新陷入戰亂是至失德』,所以推出首亂天下者害得百姓陷於水火、必遭天譴,哪怕他推翻的前朝也失德,也輪不到他得天下。
這前半部分,三百年前丞相公孫弘就已經從《春秋公羊傳》中推導出來了,而後半部分,則是你通過對公孫弘的結論逆推而得,是也不是?」
李素點點頭:「你讀書倒也夠快,而且一下就抓住了要害,難得——但你的問題呢?」
一個小姑娘,看兩天別人的稿子,能理解,也算是智商不錯了。
蔡琰受到鼓勵,更加信心大增:「條件沒錯就好,那我繼續往下推算。如果我預料不差的話,師兄著此書的目的,是為了將來滅張舉之前,先昭告天下、使天下人明白張舉敗亡乃是遭了天譴。
可是,張舉已經不是『首倡』亂天下的了,三年前,不就已經有張角亂天下了嗎?張舉只能算第二個甚至第三個,首倡的天譴也輪不到他啊。
所以這殿興有福之論,對於天下還沒有反賊時,防止第一個反賊的出現,或許效果很好,讓不臣者人人不敢為天下先。但一旦第一個已經忍不住跳出來,後面的跟隨者豈不就徹底放開了膽子肆無忌憚了?反正他們覺得天譴已經被第一個反賊給應驗了。」
李素聽了,整個人精神一振。
天地良心,自從穿越以來,他已經好久沒體會到這種跟人正兒八經辯論時的興奮了。
之前哪怕是跟蔡邕討論,蔡邕還是比較講體面的,喜歡從經義出手,走「歸納法」的思路,跟李素細細歸納論調語句。
沒想到還是蔡琰這小姑娘,學問倒不怎麼好,但「精神病人思路廣,腦殘兒童歡樂多」,也不管李素是怎麼推導的,就直接假設李素已經對了、用用看,看使用中會遇到什麼問題。
相比之下,蔡邕就象是程式設計師思維,喜歡跟你講代碼原理。
而蔡琰更像測試員的思維,我也不懂代碼,就拿你的程序跑跑看,各種條件花式跑,跑出Bug為止。
「問得好!」
第090章 工具人師妹真香
「問得好!」面對蔡琰的追問,李素渾身都興奮起來,「這個問題,很好回答——那是因為師妹你看『首倡必譴、殿興有福』這八個字時,望文生義了。
首倡並不是『每一個朝代第一個起來造反作亂的人』,而是『一個治亂循環階段內,使百姓們第一個陷入戰亂的人』,這兩個概念是不一樣的。
張角確實是造反比張舉早,可張角已經被徹底消滅平定了——當初陛下改元中平,是什麼意思?那就是天下重新太平了。
所以當張舉再次作亂時,張舉不是在把一個『已經亂世』的天下收拾回歸秩序,而是把一個依然有秩序的天下搗亂成亂世,張舉依然還是首倡,依然還要遭到天譴!」
蔡琰頓時有些懵逼,小腦瓜子想了很久:「你……你這不是隨你好惡隨意解釋麼,人家只看字面,怎麼知道你們說的『首倡』具體是怎麼定義。」
李素:「你就這麼想,張舉作亂之前,天下是統一還是分裂?天下還統一著呢。比張舉更早的那場叛亂,並沒有讓天下分裂為數個政權。
沒有出現周末戰國七雄、或者秦末諸王割據的場面,甚至都沒有新莽末年王莽、綠林、赤眉各據數州軍閥混戰。所以,張角是使天下合久而分的首倡者,但他沒能成功分裂天下,所以張舉依然是試圖使天下合久而分的首倡者,他依然要被天譴。
只有一個首倡者,已經成功推翻了前朝,或者至少是把天下拖入軍閥混戰的割裂狀態,這時候後面跟進來起兵重新統一天下的,才是有福的『殿興』者。」
李素講得非常透徹,也把後世噴殿興有福論噴得最多的一個誤解點剖析乾淨了。
後世他在外交學院學正統論哲學的時候,也在網上搜過不少一知半解網民對「殿興有福論」的噴點。
最常見的就是舉一些反例,比如有人說「最早反清的是太平天國」,甚至有人再往前追溯,說是白蓮教、天地會。所以如果「殿興有福論」成立的話,太平天國後面的反清者就不會被天譴反噬了呀,那不就跟史實對不上了?
但問題是,太平天國推翻了清麼?成功把國家打成了幾個小塊麼?沒有啊,史書上寫得明明白白,後面是幾十年的大統一,叫「同光中興」。
後面再次戰事爆發時,依然是「由治入亂」而不是「由亂繼亂」,所以凡是每一個「由治入亂」大階段的第一個起兵者,還是被天譴反噬沒能統一天下。
從這個角度說,張角這種已經被滅了的反賊,當然不能幫後來的漢末反賊吸走「首倡」的天譴詛咒——不然的話,豈不是王莽都能幫後來的反漢者吸走天譴了?王莽可是第一個反掉了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