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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此之前,漢朝人對於陳勝吳廣的態度還是比較正面的,畢竟人家首倡反秦,是被秦軍殺了的,劉邦爭天下時已經不需要跟陳勝衝突。
劉邦當皇帝之後,就在芒碭山圈地,劃了三十戶人家給陳勝守墓,這三十戶的稅賦也不用上交,都算是養護陵墓的開支。到漢武帝的時候還加祀了,此後漢朝一直沒虧待這方面的祭祀。
很明顯,出主意的人,並不想正面反駁「殿興有福」,反而是想把這個理論推廣到邊緣,甚至偷換概念誘敵深入,逼著李素多走一步。
畢竟真理也是有適用範圍的,多走一步就不是真理了。
李素深呼吸了一口:「陛下,臣以為,按殿興有福之論,陳勝之祀當與項羽同。」
「什麼?這不是改了高祖皇帝以來的規矩了麼?真是猖狂啊!」群情立刻洶洶,很快就有兩個大儒想跳出來了。
「陛下,臣彈劾李素妄言天命!」一個三十歲出頭的大儒,一副光腳不怕穿鞋的姿態,出班奏請,正是初生牛犢的尚書郎華歆。
第106章 舌戰群儒(下)
李素跟皇帝奏對時,站在兩班朝臣之間,身邊只有趙雲,所以他乍一看華歆跳出來時,並不知道對方身份。
還是等華歆說了幾句,自報家門之後,才恍然。
「果然真的是華歆這傢伙當出頭鳥跳出來了……也是,他如今官職低微,降無可降,本朝也沒有太學生、孝廉出身的尚書郎,因為言事而直接獲罪的。駁倒了我,他也算轉正為經學大儒了。」
李素心中如是暗忖。
而端坐壇上的劉宏,對於這種看熱鬧的事情,向來是不排斥的,所以儘管李素剛為他立了大功,他也願意多聽聽:「哦,華歆,你倒是說說,李素如何就妄言天命了。」
華歆抖擻精神:「陛下,臣聞之,高祖時為陳涉置守頉三十家碭,至今血食。蓋因高祖憫陳涉首倡義兵、誅暴秦,有激勵天下人心之功。
李素不過今世小子,偶立微功,便妄非古聖先賢。子曰:道不行,乘桴浮於海,蓋道有常而功無常也,豈可因一時得失而更易對善惡功過之定論。
此可謂急功近利矣,若陛下嘉許、任其妄言。假以時日,天下復有何人敢仗義執言、為正道請命而匡正天下。」
劉宏微笑不語地聽著,等華歆說完,他想了想,才抬手示意李素自辯:「李素,華歆說你是急功近利,為一時之功而曲解常道,你怎麼說?」
如今的人當面聊天,一般不喊對方名字,但以尊呼卑是沒問題的。所以上朝的時候宦官要給百官報名,皇帝說話也都是直呼臣名。
李素嘆了口氣:「陛下剛才問臣陳涉當不當祀,臣就事論事而答,到了華歆口中,怎麼就成了『曲解常道』?
高祖皇帝欽命守頉、血食不絕,是高祖大度,以己度人,且不屑細究同時之人的心跡。以為陳勝吳廣反秦之心,便如高祖皇帝當年救民之本心一般無二,這才對陳勝吳廣欽敬有加。
但我輩後人讀史,遍觀各家之言,兼采可信,所知定然更多——華歆,我有一問,你以為太史公所著《史》,可有媚上之嫌?」
華歆沒想到李素突然這樣反問,不知其意,只好中肯回答:「司馬遷著《史》,有謗無媚,此天下皆知,復何言哉。」
漢朝官方認可的史書是《漢書》,而《史記》如今地位並不太高,算是毀譽參半吧。
後來王允殺蔡邕時,理由也是「昔孝武不殺司馬遷,後使作史,遂致謗書流於後世」,所以更要殺了參與寫《東觀漢記》的蔡邕。(漢朝滅亡後,以《東觀漢記》為主體,整理形成《後漢書》)
所以華歆也不得不承認,司馬遷應該是不至於吹捧劉邦、而貶低劉邦的敵人的。包括陳勝吳廣,乃至項羽,司馬遷都是秉筆直書,有可取之處都會寫下來。
李素等的就是這句話:「好,既然你承認太史公之言並無媚上偏袒,倒要請你解讀這幾句:陳勝起兵之時,呼從者曰『且壯士不死即已,死即舉大名耳,王侯將相寧有種乎』。而高祖起事時,呼『自度比至皆亡之,公等皆去,吾亦從此逝矣!』
由此可見,陳勝之倡,乃是為私慾,不甘心『王侯將相寧有種乎』。高祖之初,卻只為不忍見同行戍卒失期送死,故而遣散,自亦棄官而逃。至於其後坐大,不過是觀天下已亂、群雄已割據,為復定天下而不得不為。
天命厭利己獨夫,而眷謙退自守,厭驟變神州,而眷體恤民力。周文王已有天下三分之二,猶服事殷,歷三代而有天下,故而長久。
始皇帝雖號奮六世之餘烈,然其即位之時,不過七國之一,一代而掃清六國,天下驟變而民怨深積,不免二世而亡。
是以久分不可猝合,久合不可猝分,天厭首倡,驟變者必遭天譴,循序漸進方得天眷。如武王伐紂,所積不過文武兩代,若無周公繼之,只怕三監之亂、故商遺民之患,其害亦烈如六國遺民矣。今大漢已立四百載,不臣之人圖謀不軌,自然定遭天譴。」
久合猝分而亡者三國、五代。
久分猝合而亡者秦隋。
李素說得其實有點多了,而且他也知道,這番話按照後世個人主義的觀點,其實是不太合適的,因為後世人講究一個「上升通道」,包括李素自己也覺得「王侯將相寧有種乎」沒什麼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