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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素唏噓笑道:「所以,你們覺得還是原先那種『朝廷徵發只問結果、不問你執行過程中具體困難』的一刀切做法更好?」
荀攸:「至少這樣的做法,不用聽下面各郡縣解釋扯皮,只要結果。能把事兒辦成,才是能吏。往年朝廷徵發的徭役、運糧,哪次沒有困難?不都是要地方官員自己想方設法克服的麼?」
李素:「但正是因為不聽解釋、要求克服,傳統的統治方式只能統治到那麼遠!為什麼桓靈之時朝中公卿勸說陛下放棄涼州、甚至放棄關中?就是因為山險偏遠之地,稅收糧食都已經運不到中樞了!或者如果非要地方官足額運到、不聽解釋,地方上承受不了這個損耗就造反了!
所以朝中公卿才覺得天下只要有河南河北平原之地就夠了,反正那些地方交通便利,徵收了稅糧之後讓百姓們再和稀泥花點力氣運到雒陽,百姓也勉強受得了這種壓榨,不會造反。要不就直接退到先秦時候的分封制——
為什麼周天子要分封諸侯?還不是因為離王都遠的地方的日常財物,連百分之一都運不到王都。周天子直轄了也是白轄,還不如送給諸侯呢,那樣至少各地的糧食只要就近運到諸侯的國都就行,沒有義務運到兩京。諸侯只要進貢一點價值密度大、不怕千里運輸的奇珍異寶給周天子就好了。
歷史早已證明,交通技術與制度的便利程度,決定了國家直接統治的廣闊程度。所以,對邊郡邊州的物資期待少一點、哪怕給他們操作的空間,也好過按照舊法和稀泥混下去。『運糧失期當斬』固然能嚴正軍法、加強戰時調度的潛力,但一個不慎,就會逼出陳勝吳廣。」
失期不斬,最多逼出一個苟安,雖然也很噁心,但破壞力確實不如陳勝吳廣大。
李素最後一句話,讓劉備都一改之前隨和旁聽的姿態,忽然神色正肅了一下,不自覺地點頭低語:
「確實不能因小失大,孤原先還沒想過,這大漢朝為何擴張到如今這個疆域後,往邊地再多拓展一點點,都是得不償失、或變亂四起,大漢軍事如此強盛,卻岌岌可危。按伯雅的思路,倒是因為如今的徵收制度,對偏遠地區的統治收益,已經降到倒貼賠本了。」
漢以強亡,從經濟學的角度來說,是怎麼亡的?
就是邊緣地區統治收益低於統治成本了,然後越擴張越虧本,當燒錢賠本傾銷時,賣得越快賠得越多,就亡了。像一家沒有做好成本控制和燃燒率的公司,在火焰最猛烈的時候燃料突然燒完,在最烈火烹油的狀態下瞬間自爆滅亡。
這時候,給你一套略微降低邊緣地區統治收益、但也能巨額降低統治成本的變法,用不用?當然用了。
荀攸鍾繇見劉備表態了,也知道李素的建議肯定很有觸動,肯定能通過,但還是得查漏補缺。
問題不能無視。
鍾繇繼續問:「那麼,新法實施後,地方上舞弊誇大運輸損耗運輸成本的事兒,就不設法解決了麼?」
李素也知道,這個老大難問題,是不可能完美解決的。
比如後世收銀子當稅後,肯定存在火耗,如果哪天朝廷規定「火耗歸公,你們別亂加征百姓火耗,火耗究竟算幾個點朝廷明文規定」,那麼,第二天地方政府收上來的銀子,就肯定會出現「實際上收的火耗收少了,不夠熔鑄時候的實際損耗」的問題。
然後朝廷就會看到熔鑄好的庫銀分量不足——只不過把「火耗歸公」當成善政來吹捧的清宮戲,一般不會涉及這個細節。
火耗如此,糧食的鼠雀耗如此,「運費」這種特殊的損耗自然也是如此,整個古代社會都一樣。
幹嘛給國家省錢?幹嘛節約國有資產?只要損耗算朝廷的虧損,那地方上就沒有積極性去減少損耗,甚至會主動浪費。做假帳、虛報運輸里程、甚至走冤枉路刷運輸里程……只有按照舊法、損耗算地方的,地方上才會拼命節約減少損耗。
李素回來的路上,也反覆想過這個問題,他只能是公允地說:「這事兒,說到底還得指望整頓吏治,給地方上少點兒刷損耗的漏洞。比如不要以縣為單位了,最小也要按郡為單位。
然後把每個郡到長安的折合運輸里程,都朝廷額定算好。到時候也別管郡守實際上從治下哪個縣為朝廷運糧了,就按平均值算運費。郡守能有本事找到便捷的運法,省下來的運費就算地方合法賺的。這樣,多多少少能緩解一下貪墨舞弊。」
荀攸和鍾繇剛聽說這個建議,倒也不便於直接貿然評估,兩人就在一邊頭腦風暴,一個腦內扮演貪官一個扮演查帳的,然後絞盡腦汁想如果是自己當郡守,應該怎麼鑽空子多貪。
不過乍一看來,李素的這套「按郡平均運費定價」,確實比之前的「按實際運費定價」舞弊操作空間要小一些。另外,制度雖然變僵硬了,但極端情況下的成本提升倒也是百姓可以忍得住的程度,不至於逼出陳勝吳廣或者韓遂。
今天一直沒有逮到機會發言的劉巴,倒是這個月來一直在代入「查帳者」的思維模式,所以他反應比荀攸等人更快一些。此刻被李素啟發,他也順著李素的想法看看有沒有更好的簡便操作。
劉巴就跟李素切磋討論,問這問那,問了不少執行層的細節,然後忽然拋出了一個改良後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