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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素摸清了劉備的心態後,揣摩著問:「陛下這是感慨名不正言不順者,縱然強橫一時,只要到了身死之日,其基業便會瞬間崩塌?
不過恕臣直言,這是好事兒,陛下不用為此擔心,其他非劉姓諸侯才要擔心。陛下能坐享其利、兵不血刃多拿回一兩州之地,豈不美哉?
要是能熬到曹操老死,甚至整個關東都不用動刀兵了,傳檄而定即可。只是天下戰亂已超過十五年,而等曹操死或許還要十五年二十年,所以百姓耗不起,還是武力解決,三五年內必須徹底一統。」
劉備搖搖頭:「朕不是在可憐袁紹,朕關注的點,是袁紹可以挾劉和,陰謀篡逆,但曹操就可以用同樣的辦法對付他,以彼之道還施彼身。
這讓朕想到了太史公的《陳涉世家》,陳涉怎麼亡的?是被章邯軍事擊敗而亡的麼?不是,范增說陳涉亡於自立,所以勸項梁要立懷王之後。
當年朕沒有通讀,或者只讀了項羽本紀、高祖本紀,沒有細度陳涉世家,對此也不甚瞭然。現在朕卻明白范增之言為何如此被項梁信重。」
第853章 以兩次笑一萬次
劉備顯然最近讀書不少,而且都是讀的當皇帝必須的正統性設計的書,所以聊起這事兒之後,居然不尋常地專注,語言也變得有力度起來:
「朕通讀《陳涉世家》之後才意識到,陳涉是死在他自立為王后,人人皆可自立為王,他把王的神聖性打成了一片廁籌,卻又提不出新的法子建設一套新的制度取代王政。
而只要沒有新制度,只是簡單的改朝換代,那麼破壞正統的後患,就是讓天下長久陷入戰亂。陳涉派去光復趙地的武臣,得趙而自立趙王,趙王武臣派韓廣復燕,韓廣又自立燕王。
其將周市復魏,雖未自立,卻立魏王之後為王——這是周市比武臣、韓廣野心小麼?當年朕以為是,現在朕知道不是。
周市不過是先欲取齊而為當地自起的齊王田姓後人所敗,不得齊而退求其次得魏。又看到了武臣自立趙王后、派韓廣導致韓廣有樣學樣為燕王。
所以周市知道事不過三,不能重蹈陳涉和武臣的覆轍。自立這事兒遙遙無終,就像是打開了一個不忠的閘門,滾滾而出天下洶洶,人人反主,弒主者終為其僚屬所弒。周市自稱無德不配為王,立魏王之後為王,才能堵住他的部將在他叛主後再叛他的危險。
陳涉號稱首義,最後死時,不是被章邯的軍力所殺,是他放出去的群王個個怕陳涉這個首王追究他們自封,所以不但不助張楚擊秦,還樂見秦滅張楚。
最後高祖皇帝能得天下,現在想來實在是僥倖,有項梁立了懷王、後來被項羽升為義帝,而高祖最初的漢王,是因天下共主的『懷王之約』而得,高祖首取關中、實滅暴秦,依天下共約而為王。
這種王,才避免了陳涉那種無視正統之王被臣下洶洶背叛的下場。若非如此,秦末何人才配有德擁有整個天下?天下無非還是再陷戰國之世,數雄並舉罷了。
如今之世,與當初秦末之世高祖未出時何其相似?袁紹固然可以挾偽天子以令諸侯,他想學的是王莽董卓。可王莽之時,並無其他軍閥掣肘,王莽是以外戚權貴代漢。
董卓、袁紹之時,天下已亂,不是權貴政變,而是軍閥篡逆。而軍閥篡逆之門一開,流毒無窮,不亞於陳涉武臣韓廣當年的連環自立。袁紹可以挾劉和,可他建立起來的基業,真有人長期忠於他麼?
他本人一死,曹操就迫不及待挑唆其諸子並爭,以圖取而代之。如今幸好有朕,可以把那群偽朝亂臣賊子覆滅,他們放出的流毒才不至於蔓延華夏。
可若是沒有朕,曹代袁氏之後,曹氏難道就能坐穩?不可能,陳涉的例子已經說明了,無正統者就算推翻了前朝,他自己也是坐不穩的。
天下既然兵強馬壯者可奪之,他派出的將領在幫他奪天下過程中豈有不壯大之理?到時候不過是再一次以臣篡君而已,永無寧日!除非哪一天,一個朕這樣從外部來的勢力,把那個已經失去了正統嚴肅性的偽朝滅了,才能把他們偽統流毒的流傳斷掉。
朕算是看明白了,以軍閥篡君這種事情,只有兩種情況:要麼防微杜漸,一開始就沒出現過,讓天下人不敢想。要麼就是篡成一次之後,跟著就是無數次。
最近反思袁紹,朕每每想及此,都是不寒而慄。若是天下無朕,不知華夏會不會陷入百年甚至更久的反覆篡逆戰亂之中。」
劉備這番感慨,著實是讓李素有些吃驚,因為這是劉備自己讀史,加上旁觀袁紹挾劉和、曹操挾袁譚這兩撥歷史重演,自己推導出來的。
但不得不說,劉備的看法還有一點道理,而且確實是邏輯上自洽的,是用心學習的結果。
雖然這個世界沒有了「以曹篡漢、司馬篡魏」,但是好歹還有「以袁篡漢、以曹算袁」這個驚人的歷史相似,填補了這個最高權力更替的血腥教訓,給歷史補上了課。
只能說,歷史的必然性自有其規律,正統性這玩意兒,就像是處,只有處和不處兩種狀態,沒有中間態。
要麼就是有正統,要麼就是破了一次之後,做兩次和做一萬次性質相同。
以兩次笑一萬次,比五十步笑百步還可笑。
而劉備這個迷茫、僥倖的心得,在李素看來,簡直不需要任何註解,他直接就能秒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