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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雷知道雖然此刻拿來做反面教材,但那想必是館陶此生最快活的日子。
「當時自以為大齊第一高人,便不屑於像一般布衣似地從高門清客開始做起,博得東主歡心,被舉薦進入官場。總幻想著一朝皇帝徵辟,從此一步登天。因而毫不客氣地拒絕了無數高門貴族的邀請,自此被他們嫉恨。朝廷每年的查舉徵辟皆控於這些人之手,我自然沒可能由此入仕。甚至皇帝太后聞我才名,屢次想招我入宮見駕,也被悉數阻攔。久而久之,日漸潦倒,為生計所迫加上有些自暴自棄,做了些下做事,最終竟成為上京城一大笑柄。」
館陶說了一氣,口有些干,秦雷去給他端水,他搖搖頭,微帶嘶啞道:「殿下,我告訴你我的前半生,不是為了緬懷什麼,更不是為了讓你笑話,而是為了向你說明兩個字。」
秦雷知道這是一個前半生失敗的大才對自己的總結,神態專注的聆聽著,生怕漏掉一個字。
館陶直楞楞地看著秦雷,前所未有的莊重道:「規矩。」
第三卷 中都雨 第七三章 大道湯湯,逆之者亡
「規矩?」秦雷若有所思道。
「就是規矩,這個世界是有規矩的,你可以遵守,也可以不遵守。」
秦雷長嘆一口氣道:「若不遵守,就會犯規,便會被守規矩的排斥。」
館陶點點頭道:「對了一半,若僅僅被排斥還有在場上玩得可能,大不了玩的悽慘些,寂寥些。」
秦雷恍然,閉目慘然道:「既然是規矩,就有制定和監督的,若我不守規矩,便會被制定的和監督的攆出場去,連玩的資格都沒有。」
館陶落寞地點點頭,自嘲道:「我就是那被驅逐出場之人。」說完這句話,館陶反倒輕鬆起來,笑容重新掛在臉上。
秦雷的臉色卻陰沉的可以滴出水來,他輕聲問道:「這規矩是由誰制定的?又有誰來監督呢?」
館陶知道秦雷說這話便代表他當真聽進去了,微笑道:「這個問題我也思考了很久。這是問題的根本。」然後把腿從胡床上放下,與秦雷並肩坐著,悄聲道:「先回答後一個,這舉國的官員士紳,豪門大族,乃至你們皇家,都是這個監督執行的。」
「至於由誰制定的,我起初以為是皇權,或者是掌握國家權力的幾個人。但當我去探究,卻悚然發現就算是掌握權柄者,倘若違反了這個規則,也會被其他監督者自下而上的推翻。」
秦雷思索一下,問道:「倘若所有監督者集體違反規則呢?」
館陶森然道:「那就會被所有在場遊戲的人驅逐。禮崩樂壞,江山易色。」
秦雷心中漸漸清晰,他想到了馬先生和恩先生,沉吟道:「這應該是規矩本身在起作用,這就是所謂天道吧!」
館陶訝異地看著秦雷,半晌才喃喃道:「本以為你頗具慧根,沒想到還是小覷了你。」轉而自嘲道:「我這些年為了寫《齊國改良奏議》,走了很多地方,接觸了很多人,思路漸漸開闊。才想明了這其中的道理。沒想到你竟一朝頓悟。」
秦雷不好意思道:「我隨便胡說的,就算說對了,也是站在你的肩膀上,沒啥了不起的。」
館陶哈哈大笑道:「看來你放開了。」
秦雷俯身撿起那個石榴,小心地擇去摔爛的部位,把最後一塊皮去掉,露出裡面紅寶石般的果粒。眉眼舒展道:「若是還放不開,卻也沒有放開的必要了。」
館陶起身正色道:「殿下謹記,夫天地陰陽,各有教令。所為大道湯湯,順之者昌,逆之者不死則亡。」
秦雷也起身雙手奉上那個形狀雖不完整,卻依然晶瑩剔透,誘人生津的石榴。
館陶笑著接過,又重新遞給秦雷,清聲道:「本來就是給殿下的。」
秦雷捧著石榴,恭敬道:「還請先生教我。」
館陶微笑道:「世人皆愛梅蘭竹菊,我卻獨愛石榴樹。」
秦雷『啊』一聲。心道這位先生果然品味異於常人。
館陶悠然道:「年青時我愛石榴花盛夏開放,火紅的花朵直指太陽,在百花凋殘的季節張揚無畏。那種攝人心神的氣魄讓我無法不愛它。」
轉而感嘆道:「可現在卻愛石榴之枝虬結不失柔韌,有梅樹之奇崛,而無梅樹之枯瘠;愛石榴之葉優美不失厚重。有楊柳之清新,而五楊柳之柔媚。實乃兼備梅柳之長,而舍梅柳之短。」接著問道:「殿下,你知道這石榴花有幾種?」
秦雷想了想,答道:「好像是兩種,一種單瓣的,還有種重瓣的。」
館陶笑道:「不錯,那你可知這兩種花哪種可以結出你手中的石榴。」
秦雷苦笑道:「應該是單瓣,看來這石榴很有講究啊!」
館陶點頭道:「對,因為重瓣花期時開得太盛,耗盡了精華,沒有餘力結實。」說著,變戲法似地掏出另一個完好的石榴,厚厚的皮把果肉包裹的嚴嚴實實,根本看不到內里的精華。
館陶托著這枚石榴,洒然道:「張揚到連烈日都敢蔑視的石榴,到秋里會結這種內斂到極致的實。你知道為什麼嗎?」
秦雷思索片刻,沉吟道:「因為經過漫長夏天的烈日暴曬、風吹雨打,石榴已知天地之威,明白只有這樣才能保住自己嬌嫩的籽。」
館陶搖頭道:「這樣理解卻把石榴看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