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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明白對方的花花腸子,王賢便索性安靜看他表演,畢竟聽一個四品大員內心獨白的機會,一輩子也不知道能遇到幾回。
賀知府在那裡大扯閒篇,吳為在後面百無聊賴,險些睡著了。終於等到他說夠了,問王賢道:「大人,明白我的意思了麼?」
「明白,你不就是想活命麼?」王賢點點頭道。
賀知府點點頭道:「螻蟻尚且偷生,我當然不想死,而且還想好好活下去。」
「你覺著自己還能平安無事?」王賢像看白痴一樣看著他。
「怎麼可能平安無事?」賀知府自嘲地笑笑道:「張藩台的謀劃,都是我一手操刀,這烏紗我是不指望了,可我一大把年紀,吃不得棒子,也不想再遭牢獄之災……上差可能不清楚,牢房裡就是活地獄,一旦進去就生不如死啊!」
「那你的要求是,不想受刑、不想坐牢了?」王賢問道。
「是,只要能讓我完好無損地回家種地,大人想讓我說什麼,我就說什麼。」賀知府表演完畢,終是露出了虛弱的面孔。
「你不是老前輩麼,本官請教請教,如何才能實現你的願望呢?」王賢道。
「不難,」賀知府頓一下,小聲道:「只要大人把張春之死,算在我頭上就成。」
「怎麼算?」
「是我在得到大人保我平安的承諾之後,將一切案情和盤托出。」賀知府無恥道:「張春知道自己在劫難逃,才會自殺身亡。這樣山西軍糧案告破,大人出色完成皇差,皇上也不會怪罪太子……罪員也算戴罪立功。」
王賢故意沉吟片刻,問道:「那你還要不要攀扯晉王呢?」
「當然不要了。」賀知府搖頭道:「會做媳婦兩頭瞞,做官也是這個道理。晉王是親王,上頭還有漢王和趙王。牽扯到他頭上,這個案子就大了,而大人的靠山現在正是最虛弱的時候,真鬧到御前,雖不敢說必輸無疑,但勝算真的不大。」說著笑笑道:「畢其功於一役,徹底整倒三王的可能固然存在,可太子被三王幹掉的可能性更大。有道是百鳥在林、不如一鳥在手,儲位之爭是場持久戰,比得是誰堅持的更久,而不冒進、不犯錯,便是不二的法則。」
王賢不禁露出驚異目光,重新打量著賀知府,半晌方道:「這些道理你早就知道?」
「早知道就好了。」賀知府苦澀笑道:「這是我在羈押期間,無所事事,反思出來的。要是早知道這個道理,我肯定不摻和進來,也會勸著張春不要亂來。唉,數日前我們還在難老泉品茗。難老泉永錫難老,誰承想他轉眼就橫死了……」說著淚珠滾滾,黯然道:「想起來了,他那天其實也沒喝成難老泉泡的密雲龍,只能下輩子再喝了……」
見他又要開始絮絮叨叨,王賢不耐煩地打斷道:「回頭你有的是時間追思,先把該說的都說了吧。」
「現在的年輕人,一點耐心都沒有……」賀知府嘟囔一句,便開始供述整個案情的經過,從京察之前,山西從布政司到縣裡,各層衙門都像熱鍋上的螞蟻開始,到互相追討欠款,最後全追到張春這個布政使那裡講起。下面便是他的供述,當然所有的情節,都隱去了關於晉王的部分……
所謂外察,是大明的一種官員考核制度。大明朝通過『考』和『察』兩種考核,決定對官員的升黜廢用。決定官員升用的是『考』,官員三年一考,九年考滿,考滿之日,由有關部門決定是否升遷。決定官員廢黜的是『察』,察又分為京察、外察。顧名思義,前者是對在京任職官員的,後者是對在外任職官員的。
外察時,由吏部會同都察院,考察地方官員的操守政績等等,最後給出評語。有八種官員將會遭到處分,曰一貪,二酷,三浮躁,四不及,五老,六病,七罷,八不謹。其處分則有充軍、為民、降調、致仕等。而且外察被黜落的官員,再無起復的可能,可想而知,這對大明朝的官員來說,無異於一道鬼門關。鬼門關前,那些估計要倒霉的官員,對那些幫不到他們的上司,徹底失去了尊敬……這時候,張春這個二品布政使,可沒有三品按察使吃香了,因為朝廷外察時,會聽取後者的意見,而前者則插不上嘴。
張春不僅幫不了手下官員什麼,還欠著他們一屁股債……這些年來,藩司衙門挪用截留地方的錢糧,早已經不知幾凡,是州縣虧空的一大因素。現在那些知縣知州知府的,天天坐在布政司衙門裡討債,弄得張春灰頭土臉,做夢都是天上掉錢,讓他把窟窿補上。
天上不會掉錢,地上卻有錢糧來了。就在這時候,張春被委任為轉運大臣,負責接收各地夏糧,然後發運到宣府去。眼看著幾百上千萬石的糧食就要涌到眼前,張春覺著這是老天爺幫忙,所謂天與弗取、必受其咎!他當然要想辦法雁過拔毛,趁機把窟窿填上了。
其實這也是官場的通例了,大概錢糧過手,沒有不揩下一層油的,只是這次張藩台的胃口忒大了點……他算了算,就算自己分文不取,要彌補全省的窟窿,打點京城有司,還得孝敬晉王,差不多得兩百萬石軍糧左右……大明朝米價大約是一石米一兩銀,但連年征戰造成的糧荒,以及山西不是產糧區,駐軍卻多,導致糧食供不應求,糧價能達到二兩五,兩百石折銀就是五百萬兩,才勉強夠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