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6頁
「黃魯直這首詩,還有下半闋,」鄭沿卻緩緩搖頭道:「持家但有四立壁,治病不蘄三折肱。想見讀書頭已白,隔溪猿哭瘴溪藤……想必這才是日新你想說的吧?」
周新聞言沉默片刻,方點點頭道:「子彥,你可有話要對我說?」
「……」鄭沿也沉默了,半晌方搖頭道:「沒了。」
「子彥!」周新那張萬載不動的冷臉上,突然顯出激動的神情:「你難道不明白,我是想救你麼!」
「……」鄭沿神情一黯,低聲道:「臬台多心了,區區明教,還毀不了鄭家。」
見他『執迷不悟』,周新終於圖窮匕見道:「明教毀不了鄭家,但那人能毀了鄭家!」
「……」鄭沿卻面無表情道:「此話怎講,還請部堂明示。」
「明說的話,你就不能離開了。」周新垂下眼瞼道:「如果子彥你不打算回去,我成全你。」
畢竟十年沒有出山了,鄭沿已經遠不是周新的對手,聞言一滯,才想明白其中的利害,聲音有些發顫道:「請講。」
但這一剎那,已經讓周新明白,建文就在鄭家,就在鄭宅鎮!他緩緩搖頭道:「算了,看來這杯酒是喝不成了,你回去吧。」說完便轉過身去。
周泰進來,送鄭沿出去。
鄭沿離開大帳後,周新才轉過頭來,那雙總是透著冷厲目光的鷹目,已微微濕潤。
那廂間,鄭沿離開了軍營、返回鄭宅鎮。
當他走在空蕩蕩的大街上,一扇扇虛掩的房門打開了,族人們定定地望著他。沒有人是傻子,都看出官軍的一系列動作,正是針對他們的。他們雖然保持著鎮定,但需要一個答案——為什麼會這樣?!
『為什麼會這樣?』鄭沿滿嘴苦澀,滿心負疚,他根本無法面對這些目光,抬起頭來,望著如血的殘陽,他深深一嘆道:「都放下心,會沒事的。」
族人們卻沒挪動,有人低聲道:「七叔,鄭邁失蹤前的話,是不是要應驗了……」
鄭沿的臉色一下變得很難看,鄭邁臨死前曾說,『鄭家要遭滅頂之災了』,這話經其家人之口,在族中已經不是秘密了。加上過往的蛛絲馬跡,族人們雖然猜不中真相,卻能清楚感覺到,鄭邁口中的『滅頂之災』,似乎要變為現實了。
「一派胡言!」鄭沿黑著臉訓斥道:「我們鄭家是太祖親封的『江南第一家』,與大明國運休戚與共。國運長存,我鄭家亦必長存!」說著朝眾人深深一揖道:「諸位請放心,我鄭家若有誰負『孝義』二字,則人神共棄,死後下十八層地獄,永世不得超生!」
聽他如此賭咒,眾族人神情放鬆下來道:「如此甚好,最怕有人做了惡事,連累我等是小,令祖宗蒙羞就罪大惡極了。」
「絕對不會。」鄭沿搖頭道:「若有事情要告訴大伙兒,會敲鐘的,現在請各回各位,不要放鬆了警惕。」
「敢不從命。」眾人紛紛應諾,便離去了。
看著淳樸忠厚的族人,對自己信任若斯,自己卻還要瞞著他們,鄭沿心如刀割,步履沉重地來到祠堂中,便見白髮蒼蒼的老父,負手立在院中,正看著太祖御筆的匾額下,那幅方孝孺所題的楹聯入神。
『史官不用春秋筆,天子親書孝義家』,十四個字是那樣的遒勁有力,正氣凜然!
第0181章 兩難
「父親,我回來了。」鄭沿輕聲道。
「嗯。」鄭棠緩緩轉過頭道:「你那老同學說什麼?」
「沒說什麼。」鄭沿低聲道:「敘舊而已……」頓一下道:「父親,此事怕是難以善了了。」
「是。」鄭棠轉回頭去,望著那副楹聯道:「為父一直留著正學先生這副對聯,就是知道我們恐怕也難逃一樣的結局。」
「只是這樣一來……」鄭沿黯然道:「對族人們太不公平了。」
「唉。」鄭棠蒼聲一嘆,顫聲道:「忠孝自古兩難全,為父終於體會到,十年前正學先生的抉擇,是何等的艱難了。」一面是忠孝節義,一面是族人性命,當兩者不可兼得時,怎樣選都是徹頭徹尾的悲劇。
選擇了前者,你將成為冷血的忠臣,固然青史留名,但每個字背後,都含著全族父老的鮮血;選擇了後者,你還算個有感情的人,但將背叛自己的信念,成為不忠之臣。不僅遺臭萬年,還讓全族蒙羞,這是比死亡還殘酷的懲罰……
之前無數個失眠的夜裡,鄭老爺子都在反覆捫心自問,自己到底應該對誰負責,向誰盡忠。但答案無一例外……人必須要知恩圖報,太祖皇帝厚待鄭家,授予鄭家最高的榮譽,建文皇帝為浙江減免稅賦,又在危難之際選擇了信任鄭家,鄭家根本沒有別的選擇,唯有將建文保護到底,哪怕犧牲全族,也在所不惜!
儘管早作出了選擇,但當來到這關口時,鄭老爺子仍舊心如刀絞,這幾日,他只要一閉眼,便是滿眼的屍山血海……
好在事到如今,已經別無選擇,若是此時背叛了皇帝,非但名節要被玷污,舉族的性命亦已難保。朱棣那樣的暴君,怎會容忍收留建文的鄭家,存在於世上呢?
「父親,何時告訴他們真相?」鄭沿只好退而求其次道:「族人們有權知道真相。」
「當然,但不是現在。」鄭棠緩緩道:「現在,我們還沒到山窮水盡的那一步,還有機會保全大師和族人!」頓一下,他蒼老的目光變得凌厲起來道:「所以小子,打起精神來!不到最後一刻,不要輕言絕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