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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晁天焦語塞,要是讓老百姓知道,他們多年來交的稅,有四分之一沒進國庫,而是被他這個受人尊敬的糧長,和官府的人瓜分了。那晁家在上新鄉,真沒有立足之地了。
不過晁公正也知道,王賢只是在嚇唬自己,因為他根本承擔不起,公開黃冊帶來的後果——別忘了黃冊可是官府造的,帳面上的人口減少,是衙門裡相關官吏的傑作。沒有官府的包庇,給晁天焦一百個膽子,也不敢如此明目張胆地侵吞朝廷稅糧。
官府需要這筆穩定豐厚的收入,來支付像王賢這樣的非經制吏、白役等臨時工的工食銀。來供給諸位老爺的日常所需,沖銷縣裡的各項雜費……可以說,誰敢掐斷這筆收入,就是跟本縣全體官吏為敵,王賢一個小小書辦,敢麼?
但晁公正知道王賢的意思,是在警告自己越線了。他和某些人的貪婪,已經嚴重損害了本縣的賦稅水平,讓縣老爺很不高興了!別人沒有把柄被捏著還好說,自己兒子在人家手裡,要是還不配合,只能是自尋悲劇了!
想到這,晁天焦頹然道:「小官人教訓得是,我這就回去通知鄉親們,明日場院裡完稅。」
「去吧!」王賢揮揮手,按捺住喜意道。
第0046章 踢斛淋尖
國朝的制度設計,完全由開國皇帝朱元璋的心意決定。比如收稅,他認為貪官污吏會藉機魚肉鄉里,讓百姓不堪其苦,便想出了以『良民治良民』的方法,按照賦稅水平,將一個縣化為若干糧區,以其中田產最多、名聲最好的富戶為糧長,全權負責稅糧收解。
通常一個糧長負責幾千到一萬石的稅收任務,但也有少至數百石的,這主要跟州縣的地理環境有關,像富陽縣這樣『八山半水分半田』的地方,人口居住分散,耕地也少,一個糧長基本負責一個鄉、十幾里、千餘石的徵稅任務。
每到納稅時節,本區的糧長副糧長,便會知會各里里長組織鄉民,於指定日期到指定地點納糧。期間,官府會派書辦充任會計,也行監督之實。這種半官方的徵收方式,自然談不上什麼效率,一天最多能有兩三里的百姓完稅,七八天收完,就算頂厲害的了。
其實也不少了,兩三里就是兩三百戶,一戶戶的錙銖必究,工作的確很繁重。是以征糧這些天,糧長並縣裡書辦,都是天不亮便到河埠頭,支起桌子、攤好冊簿,等百姓前來完稅。
天剛擦亮,便有十幾艘敞口船,破開清晨的霧氣,橫七豎八靠近上新鄉的河埠頭。船上蓋著草蓆,把船身壓得很低,裡面裝的自然是新米……這是離著鎮上最近的一里百姓,前來完稅了。
碼頭上的晁家長工,大聲提醒帶隊的里長,讓他儘量把船停得密實,好給後來完稅的船隻留出地方來。
國朝行里甲制,一里十甲,共一百一十戶。其中上等十戶稱為里長戶,戶主輪流為里長。其餘百戶稱為甲首戶,則輪流為甲首。故而里長之下,總有十個甲首,每個甲首管十戶人家。
里長吩咐各甲首照辦,自己則跳上埠頭,來到窄窄的棧橋盡頭,便見一張長桌橫在眼前。桌上擺著帳簿筆墨,桌後擱著兩把椅子。左邊椅上坐著一身絳紫色直裰,頭帶六合帽的晁天焦,右邊坐著個頭戴吏巾,身穿白衫的年輕人,應該是縣裡來的書辦。
里長朝兩人行了大禮,方對晁天焦道:「公正,我們十八里的秋糧已經運到,勞煩您老收驗。」
「嗯。」晁天焦攏著鬍鬚,看看王賢,待他點頭後便道:「老規矩,上等戶先來吧。」
「公正貴人多忘事,我們十八里沒有上等戶。」里長賠著笑道。
「又有了,要按重核的冊簿繳。」晁天焦翻翻帳簿道:「統共是三戶,上中下各一則。」
「啊……」里長有些發蒙道:「之前沒聽說啊。」
「這不就聽說了麼?」晁天焦緩緩道:「還有中戶也多了十戶。喏,這是名單,你跟這十三戶說下,讓他們要麼今天先交一部分,明天再來補上,要麼明天一併交齊。」說著咳嗽一聲道:「先讓其餘人來完稅吧。」
「這,這一時間,如何交代……」里長拿著名單,愁苦萬狀道:「上調戶等的,非罵死我不可。」明朝將百姓按田產、財富、人口分為三等九則。等級越低,稅率也就越低,等級越高、稅率也就越高。下等戶最低三十稅一,上等戶最高十稅一,上下竟相差三倍,也無怪乎百姓會如此低調謙遜,家有良田千畝,也說自己是中等人家,家有百畝田產的,皆以下等自居了。
當然,歸在何等何則,是要官府說了算,這就孳生了極大的尋租空間。每年登記時節,便是戶房書吏、里長、坊長的盛宴。切身利益相關,每一戶都不敢省這個錢。拿了錢就得替人辦事兒,現在又告訴人家辦不成了,不光是退錢肉痛,還有個患不均的麻煩。
憑什麼是我家不是別人?那些倒霉的家戶,非把他罵死不行。
「跟他們直說便罷!」立在晁天焦邊上的,是他的弟弟晁地焦,聞言一翻白眼道:「無論如何,他們今年都得按這個數交了,要是不想交也行。等過了期,自有官府追比,到時候和差爺慢慢理論就是。」
別看收稅的前半程是以『良民治良民』,非強制性的。可一旦有拖欠發生,官府便會露出猙獰面目,派人下鄉催課。那一番騷擾,可謂雞飛狗跳、鬼哭狼嚎。要是催繳還不交,官府就會追比,打板子、站枷號,非讓你傾家蕩產也得把欠稅補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