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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災之後,幼子身亡,呂太后萬念俱灰,了無生趣,身體也徹底垮了。而且她也好像徹底被遺忘了,朝廷供給越來越少,到最後甚至到了不能餬口禦寒的地步。那些伺候她的宮女太監私下裡都說,那場火災肯定不是意外,而是當今皇帝故意派人放的,想把呂太后母子燒死的。他們覺著再在呂太后身邊待下去,肯定是死路一條,便偷了呂太后的珠寶首飾紛紛逃走,幾年過去了,她的身邊只剩下一個白髮蒼蒼的老太監,除此之外,再無他人。
也幸虧這個老太監的細心照料,呂太后的身體才漸漸復原。只是身上的病能復原,心理的創傷卻難以撫平,她日夜思念著自己兒子和孫子,天天在丈夫靈前以淚洗面,天長日久,一雙眼睛竟然瞎了。
這天過午時分,老太太躺在掛滿蜘蛛羅網的享殿中的一張破床上,身上蓋著一床破棉被,正在那裡不停地咳嗽。進了九月,天氣轉涼,夜裡秋風透過殘破的享殿吹進來,凍得她渾身發抖。呂太后本來身子就弱,結果前幾天便病倒了。老太監只好去上山採藥給她治病,這會兒留她孤零零一個人躺在空蕩蕩的破殿中。
老太太神志已經有些不清了,她一會兒看到丈夫走過來,一會兒看到長子允炆和另外三個兒子一起過來,下一刻,又看到那兩歲起就被囚禁在中都的可憐孫兒朱文圭……呂太后一會兒哭、一會兒笑,含含糊糊地喚著這些親人的名字。忽然之間聽到一聲杜鵑啼血般的聲音:「母后!」
老太太起初還以為是錯覺,也沒什麼太大的反應,只是喃喃道:「允炆啊,你終於來了,快把娘帶走吧,我要跟你爹和你弟弟團聚,再不要把娘一個人丟在這裡了……」說著嗚嗚哭起來道:「娘的心裡好苦啊……」
哭著哭著,她突然感覺自己的手,被一雙溫熱的手給握住了,老太太喃喃道:「你不是鬼,鬼的手怎麼會是熱的呢?」說著突然坐起來,順著那雙手摸上去,竟摸到一個跪在床前的男子的臉上。那男子已經哭成了淚人,雙手按著老太太雞爪似的手背,哭泣道:「母后,孩兒是允炆啊,我沒死,我來看你了!」
「啊……」呂太后仔細摸著他的面龐,一張臉上一時喜一時怒:「是允炆,是我的兒子……不,你不是,我的允炆臉上怎麼會有這麼多皺紋……」
「母后,十四年過去了,兒臣老了,母后……也老了……」說到這,一身軍襖,頭戴氈帽,作皇陵衛卒打扮的建文帝,終於忍不住,抱著呂太后的雙腿號啕大哭起來。
呂太后激動之後,卻漸漸平靜下來,一邊反反覆覆摸著他的臉,他的頭,一邊用冰冷的語調道:「你到底是誰,為什麼冒充我兒允炆?」
朱允炆聞言身軀一震,旋即明白母親是被朱棣嚇怕了,以為皇帝誑她呢,本來就如刀絞一般的一顆心,更是寸寸碎斷,哽咽道:「母后,我不是冒充的,不信你摸摸看……」說著拿起呂太后的手,引導她摸到自己的腋下,那裡有一顆黑痣,這事只有呂太后才知道,當年連他的皇后都不知道的。
「真是我的兒……」呂太后摸到那顆痣,終於確信無疑,一把摟住朱允炆,號啕大哭起來。
母子相擁放聲大哭的聲音,在殿外都聽得清清楚楚。同樣一身皇陵衛官兵打扮的常森,看到這一幕,聽到這撕心裂肺的哭聲,也是忍不住淚如雨下。不過他還保持著警惕,忙出聲勸說道:「陛下、娘娘節哀,當心讓皇陵衛的聽到。」
大明皇陵的守衛分兩部分,皇陵衛負責守護外圍,錦衣衛負責內部監視,不過為了掩人耳目,也穿著皇陵衛的服裝。
母子倆在常森的勸說下止住哭,呂太后才警覺道:「我的兒,你怎麼來了,莫非讓皇上抓住了?」
知道母親口中的皇上不是自己,而是導致她家破人亡的朱棣,建文心如刀絞道:「沒有,孩兒是自己偷偷來的。」
「剛才說話的是誰?」老太太早已是風聲鶴唳,著緊問道。
「太后,為臣常森。」常森忙上前大禮參拜。
「原來是國舅爺。」呂太后垂淚道:「我們家倒把你們家給拖累了。」
「太后不必內疚,為臣者但知忠孝爾。」常森垂淚道:「我常家世受皇恩,無以為報,唯有肝腦塗地了……」
「常家真是太祖皇帝的大忠臣啊……」老太太感嘆一聲,突然臉色大變道:「你們快走,皇上派人設了套,就等我兒落網呢!」說著使勁推建文道:「快走,快走!」
「母后不要趕我……」建文帝泣道:「兒臣丟了祖父傳給我的江山,害的成千上萬的臣子死於非命,已是百死莫贖。今日能與母后相見,已經是上天格外開恩。即使是死,我也是葬身父母身前,那真是夢寐以求,死得其所……」
聽他說到父母,呂太后才想起來,拉著他走到懿文太子的神位前。「哦,對了,快給你父親磕頭……」
……雖然眼睛看不見,呂太后對這享殿的一磚一瓦卻瞭然於胸,準確地拉著兒子走到供桌前。
朱允炆的臉像火燒一樣,不敢抬頭看自己父親的神位。其實從被偷偷帶上紫金山起,他就沉浸在莫可名狀的負罪感中。他實在無顏面對對自己給予厚望的祖父,更對不起自己的父親。
身為一個皇帝,還有比丟掉江山,害得母后兄弟子女全都淪為囚徒,更無顏面對列祖列宗的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