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0頁
這條路他每天都要走,從沒像現在這樣沉重過。哪怕是方才,聽說災民們被趕出來,他也沒有這麼沉重。
但走得再沉重,也有走到的一刻。當他走到衙門口,便見百餘本縣百姓跪在柵門外……一見到他出來,那些人便放聲大哭起來。
「諸位諸位,」魏知縣壓住滿腔的憤懣,抬起手臂道:「有話好好說,先不要哭了。」
可他的話沒有效果,哭聲反而更響了……
「你們到底在哭什麼?」魏知縣從沒感到這樣無助過。
「他們在哭陳知縣。」胡不留小聲道:「早先一直在喊,『陳縣令你去了哪?怎麼就撇下我們』之類……」頓一下,啐道:「不識好歹的混帳!」
魏知縣卻像僵住了一樣,一張臉煞白煞白。他的心都碎了……
還有什麼比這更讓他感到羞恥的?這是赤裸裸地打臉啊!
自己苦苦堅持都是為了誰?難道是為了那些災民,不,跟他們一文錢關係都沒有!
自己是為了富陽,為了富陽的百姓啊!
可他們卻如此回報自己!
魏知縣胸中氣血激盪,終於眼前一黑,暈倒在衙門口。
「大人,大人……」差役們慌亂成一片,趕緊七手八腳把他扛回籤押房。
剛要去找吳大夫來看,魏知縣卻醒了,緩緩道:「讓外面那些百姓,派幾個代表進來說話。」
「堂尊,您的身體……」胡不留小聲道。
「快去!」魏知縣陡然提高聲調,重重拍著床沿。
「是。」胡不留再不敢廢話,趕緊跑出去,盞茶工夫,領了七八個老人進來。
見把大老爺氣成這樣,老人們心中惴惴,跪下磕頭,口稱有罪。
「都起來,請坐吧。」魏知縣歪在床上,有氣無力道:「諸位何罪之有?」
「把老父母氣病了……」老人們惴惴道。
「我沒生氣,只是太累了而已,」魏知縣卻不承認,淡淡道:「請你們來,也不是為了興師問罪,而是開誠布公談一談,本縣到底哪裡做得不周,讓你們如此想念前任知縣?」
「這……」
見老人們囁喏,魏知縣道:「我們就是聊聊天,說說話。把我罵成什麼樣都沒關係,我絕不會怪罪你們。」
「那就斗膽說了……」老人們才小心翼翼開口道:「其實他們都說,老父母心裡沒有他的子民,只想著升官發財……」
「……」魏知縣的眼中,閃過熊熊怒火。好容易才強自壓下道:「為什麼這樣說?」
「他們說,別的縣都是先管本縣的百姓,至於外縣災民只要餓不死就行,只有咱們富陽縣,是先管那些外縣人。我們這些本縣的百姓,反而成了後娘養的!」老人們越說越生氣,最初的畏懼蕩然無存:「他們說,大老爺這是為了討好上司,目的自然是升官了!」
「……」魏知縣臉色鐵青道:「那『發財』又是從何而來呢?」
「當然那一萬畝梯田了,」老人們答道:「他們說,縣裡之所以遲遲不肯賣地,是因為不想賣賤了!大老爺為了多賺錢,寧肯讓我們老百姓斷炊!」
「就是,當初不讓民間交易田產,不就是為了避免大戶手裡的糧食,落到我們手裡麼?」
「呵呵……」魏知縣心頭升起濃濃的悲哀,對這些愚昧的老人,他都生不起氣來。低聲問道:「他們,到底是誰?」
「他們,」老人們咂咂嘴,小聲道:「就是那些有見識的人了。」
「你們被他們當槍使了。」魏知縣淡淡道:「他們是想逼我就範,把田賤價賣給他們。」
「就算被當槍使,我們也願意。」老人們卻頑固道:「我們只知道,永豐倉已經空了,我們老百姓要餓肚子了!」
「誰告訴你們永豐倉空了?」魏知縣冷聲道。
「他們……」老人們道:「這種事瞞不住的。」
「那你們知道,現在富陽縣的糧食,都在誰手裡麼?」魏知縣已經過了那股憤怒傷心的勁兒,漸漸冷靜下里。
「他們……」老人們面色微變。
「你們知道他們有多少糧食麼?」魏知縣又問道。
老人們搖搖頭,這他們哪知道。
「最少五萬石。」魏知縣淡淡道:「如果你們對這個數字不瞭然,我可以告訴你們,永豐倉的容量,也就是七千石。」
「啊,這麼多?」老人們不禁暗暗心驚,他們萬萬想不到,災荒快持續倆月了,大戶們家裡,竟藏有七個常平倉的糧食。
「咱們浙江多雨潮濕,故而倉庫里存糧都不算多,所以這些糧食,不可能是他們之前存下的。」魏知縣又道:「另外誰都知道,春荒只是暫時的。而且朝廷免了浙江今年一半的稅糧,這樣等到夏收,糧食自然足夠。」
「也就是說,春荒最多還剩兩個月。那麼我要問問諸位,他們弄五萬石糧食存在家裡,是個什麼意思?」魏知縣幽幽道,他謹遵孔子教導,以德報德,以怨報怨,下決心要和那幫大戶開戰。
當然不是用來吃了……老人們心知肚明,這是在囤積居奇!
「他們是打算,等富陽縣糧盡了,好用極低的價錢,收購百姓的田產!」一旁侍立的吳為,此時沉聲道:「也不拘是田產,還有縣城的房產,作坊,鋪面!只要是值錢的東西,他們來者不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