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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江琬婉在後台,仰望兩三米高的台子。
上面,《趙氏孤兒》的折子戲已經唱到末尾,公孫杵臼正和程嬰正在爭相去死,比起未盡的職責,死對於他們來說是輕鬆點的選擇。
她木木地想,這回同三小姐,是否算永別呢。
她們的命,在時代洪流中單薄如紙。
朝不保夕,又哪顧得上,誰還欠誰一個告別。
「可慌麼?」譚書儀問她,「全國有名的京劇演員,現在有一大半就在台下。」
江琬婉搖搖頭。是為無懼。
譚書儀也明白了,激將法對江琬婉毫不管用,這姑娘鐵了心的要跟三小姐,勸也勸不動,倒不如索性放手。
「平時你做練習,太苦了。辛苦了。」譚書儀長嘆了口氣,「其實決定教你,我是沒有猶豫的。有句話你從不曾聽過,你的天賦,質地,甚至好過我當年。」
江琬婉愣了一下。
「可是此時此刻,你的心是亂的。如果你仍沒法改變這種狀態,梨園……是不是你的歸宿,可要好好忖度了。」
譚書儀總是如此,該點破的一針見血。
戲台上,《趙氏孤兒》唱罷了,生角兒渾身綿軟地走下來,拼命唱好這一齣戲,幾乎能要人半條命。
譚書儀說的對。
儘管拜師、登台唱戲的機會都是三小姐給的,可通過測試的是她自己,往後把戲唱下去的也是她自己。
留給她頓悟的時間,還是有些短,不過幾瞬。
不過,還好。
江琬婉深吸了一口氣,像人在半山腰,吸口雲霧,憑著這股勁兒登頂。
等那張明亮動人的妝容面對觀眾,江琬婉悄然換了個精神狀態。
青蛇俏皮而靈動,但那靈動因著對白蛇的憂慮而沉澱一些,江琬婉硬提起來的靈動和貫穿始終的憂慮,讓青蛇既靈動,又不像多動。
恰到好處的美感,與譚書儀本就嫻熟的演繹重疊,戲裡戲外,叫人挑不出一絲違和。
「雖然是叫斷橋橋何曾斷,
橋亭上過遊人兩兩三三。
對這等好湖山我愁眉盡展,
也不枉下峨嵋走這一番。」
譚書儀的梅派特徵明顯,對於無數次登台的大青衣,自然不在話下。
可沒唱過幾句,譚書儀忽然發現,她似乎被將秉性技藝巧妙糅合的江琬婉給吸引進去了。
不合時宜湧上來探知欲,險些帶偏了譚書儀。
而江琬婉的步法拿捏得十分穩當,一舉一動,都宛然一個青蛇。
一段西皮快板,她唱得有如神助。
「報仇雪恨返江南,
救姐姐,出磨難。
再找法海上金山,
邀請火神來助戰。
摧毀那雷峰塔,
娘娘再現彩雲間。」
江琬婉站在戲台中央。
如今,沒有了夏日陣陣掀滾的熱浪,沒有戲台那樣古樸莊嚴。
底下,瓜子殼和甜點消耗量,卻忽然陷入靜止。
台下所有注意力,都被牢牢捆在這戲台上面。
一個換氣的間隙,一個難以捕捉的沉默里。
江琬婉忽然想起,最初在百花戲台的那一夜,她唱的就是這一段。
那時候三小姐在樓上,將明黃色和黑色穿得相映成趣。
她親口說,「我捧你」。她還說,「往後要跟著我」。
……
救姐姐,出磨難,再找法海上金山,邀請火神來助戰。
可是這條丟了姐姐的青蛇,連救都不曉得如何做。
……
一段戲唱完謝幕,江琬婉深深鞠個躬。
腰彎下去,掌聲就響起來。
譚書儀在女孩身後一些的位置,看著她挺拔剛勁的背影,看她頭戴厚重的水鑽頭面,仍然在光影中耀眼得奪人心魄。
京劇是公平的,不論男旦女旦,上了妝都差不多一個形態,惟有身段功底騙不了人。
向興曾說,三小姐是個外行。
可在看人識人這一方面,三小姐的確獨具慧眼。
「這一場喝彩聲,」譚書儀感嘆道,「比我演出時,要更響。」
「今天多謝譚先生。否則這齣戲我是唱不了的。」江琬婉垂眸,深吸了口氣,穩著走下台階。
譚書儀說:「我充其量算救場,如果換別人來……」
不是話沒說完,是後面的話,江琬婉都聽不清了。
詞語都變成了碎片,濺得她兩眼發昏。
累。
眉毛吊得太狠,現在額頭頭皮扯著疼,頭面又重,怕稍不注意,就拖著人往下栽。
往化妝間走,一路有卸了妝的女演員從裡面出來。她們挽著手,說說笑笑,似乎關係著人生走向的名伶評選,就在這談笑中化為齏粉了。
江琬婉的靈魂卻忽而很重,她明白必須該離開,可要去哪裡,她卻一點兒也不清楚。
*
婚禮儀式舉行完畢,向興換了次場,幾十輛轎車,都用來拉載賓客,在北京城揚長而去,倒是十分壯觀。
他今日的新娘子,正坐在他的左手邊,嫁衣也未曾換。
「你猜猜,這是要去哪裡?」
向興悠然自得問。
顧清影不答,面無表情把眼神移向窗外一點。
她越這樣,向興反而越有快.感。昔日高高在上的女人,如今被他脅迫到半個字不敢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