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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這樣的香鼎居然只有一個,就放在白棟和衛鞅身邊,貴為一國君主的老贏連也只能眼巴巴看著,驪姜更可憐,要顧忌國後身份正襟危坐,卻還是忍不住伸長了脖子,顯是對沉香木無限神往。
臣子們看得又是心酸又是嫉妒,國夫人盼望的是南海沉香木吧?這東西還是君上復位那年,楚國送來的賀禮,據說連周天子都喜歡,卻也捨不得天天燒它,這小子與衛鞅好大的福澤!
誰也沒想到論辯場上竟會風雲突變,那小子輸都輸了,一覺醒來卻講開了故事?衛鞅已經沉迷其中了,上大夫、公孫長史也在閉目思索,可這個故事聽起來似乎與辯題無關吧?一個是國土之爭、一個是商家糾紛,似乎怎樣也聯繫不到一處,難道是我們太蠢了?
「細君,你如何看?」
老贏連其實也糊塗,馬上的君主哪會懂這些彎彎繞呢,看到驪姜的樣子,實在有些不忍,正好打開話題。
「臣妻隱隱覺得,這小子就是故意的,他先前就是裝睡,什麼夢中找到的故事,臣妻可不會相信。不過這個故事很有意思,君上請想,那個呂齊不就是公子夷吾麽?」
「嗯……寡人也有此想,如此說來,那故事中的呂家就是當日的晉國,范家就是老秦,可這個故事中的呂家范家似乎都沒有做錯什麼,依寡人看,該是范家去尋呂齊的麻煩才對,那不是要我秦國向公子夷吾索要河西之地?這小子繞了好大的一個圈子,就是為了得到這樣的結果?」
驪姜沒說話,她也沒能找到答案,總之白棟這小子太可惡了,無論這場論辯結果如何,都要抓這小子過來,認真拷問他的腦袋裡都裝了些什麼。有這樣的變故,就不能先將結果告訴君上?故做神秘的臣子估計都是屁股痒痒了。
「白子,從本案來看,呂家范家似乎都無過錯,范家要追索貨物,可以去尋找那個呂齊,如此一來,糾紛自然消除,這應該就是最好的結果了。」
「呵呵,這樣的道理普通人也能看到,難道衛子的識見只是如此麽?」
白棟笑道:「尋找呂奇自然是范家的權利,可范家的權利難道僅限於此?如果尋找不到那個呂奇,或者找到他時發現貨款已無,難道範家就應該白白承受損失,難道呂家就不需要承擔任何責任?」
「如果找不到呂奇,莫非還要呂家承擔責任?可呂家如不承擔,范家的損失又要如何彌補呢?讓我再想想,此案看似簡單,其實複雜無比,隱隱是對我法家手段的最大考驗,妙得很、妙得很!」
衛鞅沉思片刻,忽然雙眼一亮:「若是鞅沒有猜錯,呂奇與范家立下的約定才是解決問題的關鍵,可這份約定分明逆法,應該沒有任何效力才對……我想不出了,請白子教我。」
「衛子能想到從約定入手,果然不愧法家名士,可惜衛子成見太深,難道這份約定就一定是逆法無效的麽?為什麼不可以是『效力待定』?」
「效力……待定?白子此言何解?」
看了衛鞅一眼,白棟暗暗搖頭。若說這個時代還有人能夠理解『合同效力待定』和『表見代理』這類現代民法的概念,恐怕也只有衛鞅了,只是如今看來,就連他也有些理解困難。這還只是表面理論而已,成立『表見代理』的真正原因其實是後世法律理論中的『保護善意人』原則,不過現在要讓衛鞅明白什麼是保護善意人,怕是更為艱難。
「家師去過的這個海外之國人文鼎盛,法治更是無比先進,對於這一類交易糾紛,有著詳細的法文規定以為調整。可要理解什麼是效力待定,我必須先請教衛子一個問題,世人皆有特點,請問法有沒有特點呢?」
「自然是有,法之特點,第一為國家需之,第二為君王需之,第三為黎民需之……」
白棟笑著點點頭,不愧是法家名士,還挺會總結的,不過衛鞅總結出的只是法的國家屬性和社會屬性,還缺少法律的自然屬性,必須要進一步引導:「我還想請教衛子,嬰兒初生時因為先天稟賦不同,所以日後成人,就有擅武者、擅文者、更有如衛子這樣的擅法者;我們如果將法比做嬰兒,那麼法的先天稟賦又是什麼呢?」
「法的先天稟賦?」衛鞅皺眉苦思了一陣,忽然雙眼一亮:「情與理!」
「不錯,法為國家需、為君王需、為黎民需,卻都要從情、理二字出發。法在形成以前,其實就表現為情和理,三皇五帝時沒有完備的法律,就連黃帝堯舜這樣的帝君也要用情理來解決爭議和糾紛,所以說法無情理,則國為惡國、君為暴君、民為苦民!衛子不愧法家大能,請受棟一拜!」
本以為還要再做許多解釋才能讓衛鞅理解法律的自然屬性,想不到他會這樣快就得到了『合情合理而後為法』的認識,這讓白棟非常開心:「既然我與衛子都認為法之先天稟賦為情理,我們再來看這份契約,呂齊雖然早已離開了呂家,可因為多年來范家已經形成觀念,認為呂奇就是可以代表呂家的人。在此情況下范家首先承擔契約義務並支付貨款,則這份買賣契約就已經形成了……」
「這樣契約就算形成了?」不知不覺,衛鞅已經忘記了自己論辯者的身份,完全變成了一個渴望學習的三好學生。
「自然,在那個海外之國,就將這種形成契約的方式稱之為——『表見代理』。他的成立條件有三,第一,雙方有多年的交易習慣。第二,是出現了呂齊這類讓契約一方熟悉的人。第三,呂齊這類人無論是惡意或是善意,訂立契約的另一方卻必須是善意的,比如范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