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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白棟面前,衛鞅好像是完全變了一個人,白遲送上了熱騰騰的香茶和果子。他似乎也沒有多少食慾。只是望著白棟。神情緊張中還帶了一絲激動,哪裡還像那個雨中登上花樓,與白棟談論法家之道的瀟灑士子?
「這次君前論辯,幸虧有白子的支持,否則滿場皆是反對之聲,鞅會非常狼狽。」
「若沒有我支持你,遇到滿朝文武反對,你就會退卻麽?」
白棟笑吟吟地望著衛鞅。自己前腳剛進家門不久,他就後腳送上拜帖來了,如果只是為了爭取自己後續的支持,那便不是歷史上的那個衛鞅了,會讓自己失望的。
「即使白子反對,鞅也會堅持變法理念,否則就是愧對君上信任、愧對白子的推薦大恩!」
「好!如此才是我認識的衛鞅,才不枉我在君前推薦你。要行大事者,就沒有溫吞水,必須要有激烈情懷。不過激烈不等於固執自大,我送給你的那個『龜兔賽跑』的故事。不知你可曾用心體會其中深意?」
「兔子力強而快,卻輸給了烏龜,就是因為它太過驕傲自大、懈怠不前。白子是要告訴衛鞅,就算自己是兔子,也不可以小看烏龜一樣的對手,既然是比賽,就應該全力奔向目標,不留給對手一絲機會。衛鞅是這樣理解,更是這樣做的。」
白棟愣了一愣,不覺哈哈大笑:「差了差了,左庶長大差了!」
「差了?不知鞅錯在哪裡?」
「老秦滿朝文武,又有哪一個是烏龜呢?我看他們都是兔子!左庶長還未真正交手,就視自己為兔子,以為眾人都是烏龜,如此唐突驕傲,我怕你會比那隻兔子輸得更慘。」
白棟微微嘆道:「做一隻最終能夠走到終點,卻不會引人注意的烏龜難道就不好麽?那隻兔子跑得雖快,可就算它不在中途放鬆,只怕也會跌倒吧?烏龜就不同了,每走一步都會穩健行之、謹慎為之,所以當它從起點出發時,我就知道它一定會走到終點,這樣不是更好?十年收復河西,五十年橫絕天下,那是多麼遙遠的事情?你有很多時間的,又何苦要做一個旅途急人,難道就不怕行差踏錯,被石頭絆倒、或者掉入他人挖的陷阱?」
「衛鞅不明白,既已確立目標,就當投入全部力量,難道還有故意走慢一說?衛鞅要做就做奔跑迅速的兔子,為何要去做烏龜?」
「你還是不明白啊……變法唯艱,首在積習難改,祖宗之法不可輕動;你要廢除井田制,令耕者有其田,我是贊同的,先君當年多有顧慮,如今的老秦卻具備了迅速改變的條件,所以你做的對。可你並非聖賢,新法內容就都是正確的麽?正如杜摯所言,重農而未必需要抑商,先君首開關市,促進老秦商業交流,每年因此獲得的賦稅是歲入的半數,又豈是你一言可廢?我和上大夫、杜司空、還有許多貴族世家,都有經商,你難道要把我們都視為敵人?你的力量夠嗎?這就是你一心急行,慮事不周的壞處了。人或受識見所限,有些道理不能立即明白,這並不可怕;可怕的是自以為是,不求學知,豈非又是被『急』字所誤?」
「我……」
衛鞅胸膛起伏,喘息聲變得粗重,顯然是不能接受白棟的說法,想要當場反駁,卻被白棟阻住:「不要著急,有你反駁我的機會,現在先聽我把話說完!我也知道老秦素有胡風,例如女子早嫁早孕,父母兄弟子女共居一室卻不肯分家……這些陋習有礙民力國力,是需要改變,可你要以嚴法強改,一掃積習惡俗,卻是又錯在了一個『急』字!」
「白子和盧醫先生所著的《女兒方》衛鞅也是拜讀過的,白子提出『晚婚晚育』可大大增長秦人均壽的說法確為正道,鞅也見到白子與盧醫先生親去藍田推行此法。本以為變更這些積習惡俗,正是白子所願,難道也是錯了?莫非這種關係民力國力的大事,還要一拖三延,過上十年後再來推行麽?」
衛鞅實在按捺不住,忍不住出言反駁。
「我與盧醫先生是引導國人,並非立法強制,其中的分別你就看不出?你要記住,這個世上最難改變的就是積習。國人習慣父母子女共居一室。是習慣、是孝道、更為經濟困窘之故。豈是你一紙法令就可瞬間改變的?你若要強制,只怕那些老貴族不來找你的麻煩,也會引起舉國反對,到時你自顧尚且不暇,還有心力推行新法麽?不要忘記了,君上今日信你,是為心急變法,可要說到資歷根底。你不過就是一個入秦討前程的衛國落魄公孫,若是觸動了老秦根本,真以為君上還會保你不成?」
這一番話說得衛鞅冷汗直流,眼巴巴地望著白棟:「好險!還請白子教我……」
「不是要教你,我會說這許多的廢話?廢井田而開阡陌,令人人有其田,這一項可行;重農賞爵卻不必抑商,可免人說你妄動祖宗之法;行連坐而嚴法紀,卻要少殺些人;至於改積習而去惡風,則可略為後延。你不妨將變法分為兩個階段。等你威望日著、在朝堂站穩了腳跟、老秦國力強盛時再變不遲……現在總該明白做『烏龜』的好處了罷?」
白棟這是苦口婆心,也就是衛鞅這個兩千年前的同行、曾經讓後世的他為之心儀的人物。換了別人才懶得理會呢。
「聽白子一言,如開層層迷霧,請受鞅一拜!」
衛鞅很認真地站起身來,雖然不是行叩拜大禮,卻是恭恭敬敬地面對白棟九十度鞠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