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5頁
黃立極嘴張大,仿佛受到了屈辱。
其實若是平日裡,莫說他現在是閣老,就算以前他是秀才、舉人的時候,只怕這種情況,他也是屬於坐在思教亭里,避著雨,喝著清茶,高談闊論的人。
只是……他現在哪裡還有半分的斯文體面?渾身都濕透了,還沾著各種不知名的粘液,甚至隱隱散發著一股臭味。
站在一旁的孫承宗只在心裡嘆息,其實這種情況,他辭官之後,在地方上見得多了。
地方官到任,往往要和本地的士紳以及讀書人打好關係,別看這些士紳和讀書人個個仁義道德,可實際上……他們雖是袖手清談,看上去人畜無害,可他們的家人和奴僕卻不是這樣。
所謂的讀書人,他們既有士人的身份,某種程度,又何嘗不是一方豪強呢?要錢有錢,要地有地,官府見了他要忍讓,與本地父母官親如一家,天生就是高人一等。
可地方父母官,想要做出成績,就離不開這些人,你若是不理他們,他們便通過親友抱成團,四處詆毀你,讓你有理也不說不清,何況他們的家人和族親以及朋友,不是做官的便是有功名的讀書人,真要抱團詆毀,勢必讓你臭不可聞。
這楊嫻顯然也是擅長做官的,士林里人人都吹噓他是個好官,愛民如子,可不就是因為他對讀書人的善待嗎?
怎麼善待?
這大雨傾盆之中,其他人都如落湯雞了,可在這漫天豪雨之中,能獨坐亭里,喝茶吟詩,不就是善待?
還有這些人的家奴,他們在外吆三喝四,橫行霸道,官府卻處處袒護,不就是善待?
天啟皇帝這個時候,竟是說不出一句話來。
他平日裡口齒伶俐,面對這樣的情況,分明憤怒已極,心裡有無數的話想要宣洩,卻在這雨中,只剩下了顫抖。
這時,閒漢大喝著道:「好啦,都滾開,不要在此滋事,如若不然,你們吃不起官司!今日就算打死你們,到時只怕官差們也要拿你們的眷屬,說你們通賊,天橋坊這地方,是你們胡鬧的地方嗎?不怕告訴你們,本地楊巡檢,不日就要起復為翰林侍讀,將來即便是入閣拜相也未可知,我家老爺與他相交莫逆……」
閒漢正眼都不多看天啟皇帝等人。
其實這也可以理解,天啟皇帝這些人很狼狽,而且穿著的,雖都是華服,可在閒漢眼裡,不過是一群商賈罷了,有什麼怕的?
正經人都是坐轎子的,他們是坐車來,可見不是什麼真正的貴人,何況在天橋坊這兒,平常也不會有真正的貴人來,更何況是這麼個大暴雨的時候。
「大膽,大膽,放肆……」黃立極氣得跺腳,氣急敗壞地想要上前爭執。
天啟皇帝卻是心都冷了,一雙眼眸冷得看不到溫度,竟不似從前的爭強好勝,只覺得這世界荒誕得讓他想笑。
眼看著這狼狽的黃立極口裡大罵。
這閒漢顯然是想要立威,直接抬手,一把揪住了黃立極的耳朵。
黃立極大怒:「你們這是要做什麼?」
話未說盡。
這閒漢便抬起另一隻手,一面擰著黃立極的耳朵,使他腦袋不得不抬起來,送臉到閒漢的面前,閒漢舉在半空的另一隻手,照准了便拍下去。
啪……
這一耳光,顯然是有練過。
結結實實,清脆響亮,打得黃立極眼冒金星。
亭外其他的百姓見了,個個嚇得噤若寒蟬,那抱著孩子的婦人……也不敢哭了,只是低聲飲泣。
等閒漢放開了黃立極的耳朵,黃立極便打了個趔趄,歪歪斜斜的差點站不住。
卻在此時,又聽亭子裡,傳出了歡笑聲,隱隱傳來:「劉世兄此詩,真是徜徉恣肆,教人欽佩……」
「哈哈……」
雨幕終究隔絕了很多聲音。
黃立極只覺得頭昏呼呼的。
等他稍稍緩合了過來,魏忠賢已帶著一干人來了,眾人擺開了架勢。
黃立極想大喊,拿下他們,拿下他們,殺無赦,殺無赦。
可是……
他終究還有著幾分理智,於是回頭看天啟皇帝。
天啟皇帝卻渾渾噩噩的樣子,任由雨水打在臉上。
這種內心的屈辱,想來對天啟皇帝而言,也是第一次嘗到。
很苦澀。
天啟皇帝甚至想要仰天長嘯。
卻好像又覺得無力,這蒼穹之下,暴風伴隨著雷鳴,吹得他濕漉漉的衣袂竟也依舊能抖動飄舞。
低著頭默言了半晌,天啟皇帝居然轉身走了,若在以往,依著天啟皇帝的性子,定是要怒不可遏的。
可偏偏,他此時冷靜得可怕。
離開亭子,魏忠賢等人很錯愕,沒想到陛下如此失常,便顧不得這閒漢,連忙追上去。
一行人像一群鬥敗的公雞,就這麼朝著那車馬的方向去。
黃立極哭喪著道:「陛下……」
天啟皇帝回頭,面上全部是水,臉上的表情也模糊,分不清是雨水還是淚水,天啟皇帝鎮定地道:「天下有多少這樣的人?又有多少……楊嫻這樣的人。」
這一句話……問的黃立極啞口無言。
他們快要抵達車馬的時候,突然,身後傳來原先那婦人的哀嚎:「我的兒,我的兒啊……怎的沒氣了,兒啊……」
這哀嚎像是一把刀一般,扎著許多人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