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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此情此景里,王爍自是下不來台,這頓飯,可謂是這輩子最難以下咽的飯局了。
緩了緩神,他乾笑著道:「李兄,這……是何故?」
他還保持著最後一丁點的敬意。
李起元卻是一臉冷笑,不屑於顧的樣子道:「何故?只是聽不得你的高談闊論罷了!」
一旁有人道:「李公息怒,有什麼話不可好好的說?都是朋友。」
李起元則是繃著臉道:「就是因為是朋友,所以這些話才難以入耳。什麼為民請命?好,王公,我只問你,現下京城裡,菜價幾何,肉價幾何?」
這一下子的……卻是將所有人都問倒了。
眾人都錯愕地看著李起元,不知他葫蘆里賣著什麼藥。
王爍尷尬地道:「菜價幾何,肉價幾何,與我何干?難道你知道?」
李起元冷冷地道:「我當然知道,苔菜三文一斤,萵筍四錢、薊北的黃花菜近來漲到了七錢,香芋五錢,豆芽九錢,這幾日,米價略有一些上漲,還有……肉,肉價近來高漲,是因為前些日子暴雨的緣故,各地的肉販,因為暴雨難行,運輸困難,價格上升了三成……」
他居然如數家珍般,說的頭頭是道。
眾人又是無語。
其實李起元從前是不關心這些的,他是堂堂的尚書,家裡又是北直隸的大地主,家裡殷實得很。
可自打當初囤積了糧食,結果搞得血本無歸,甚至還欠了一屁股債之後,一切都改變了。
家裡的土地,當初做了抵押,因為還不上錢,即便他是戶部尚書,這債主上門,也只能老實地將土地讓人收了去。
畢竟,在京城裡敢放貸這麼多錢的人,自然有辦法讓你乖乖還錢。
一家老小四十多口人,在老家是過不下去了,畢竟地沒了,只好遷徙到了京城,和李起元住一些。
家裡的奴僕,實在是養不起了,只好該遣散的統統遣散。
便連轎夫……也實在供不起了,這倒不是矯情,實在是花費太大,家裡人口又多,且又都指著他的官俸過日子。
其實他作為戶部尚書,按理來說,除了官俸,還是很有油水的。
偏偏李起元也是作死,當初家大業大的時候,壓根不將尋常的錢放在眼裡,那些想要給他塞銀子的人,他一概拒絕。
於是整個大明都知道,當今的戶部尚書李起元兩袖清風,清廉奉公。
有了這樣的人設,誰還敢跑來給他送錢?
難道不怕送的禮直接給丟出來,自取其辱?
於是……現實版的家道中落。
慘啊!
家裡這麼多口人,就這麼一點俸祿,幸好宅邸當初沒有典當,還有一個住處,可沒了奴僕照料,便是上下值,也只好步行。
步行也就罷了,而這位戶部尚書李起元,每一次下值回家,都趕緊脫了官衣,換了常服。
他下值的時候,恰好天色將晚,那個時候……市場裡的菜販子們,準備收攤,總還會留一些爛菜和剩菜賣不出去的。
這些日子,李起元是研究透了規律,每一次下值,便往菜市口那兒鑽,和人講價,買下一些廉價的蔬菜,能省一點是一點吧!
今日不省這幾文,他日家裡若是再有個什麼事,全家都要喝西北風。
有錢的時候,固然是呼風喚雨,莫說是幾文錢,便是幾百幾千兩銀子都是瞧不上的。
現如今,真是一文錢掰開了,恨不得揉碎了,分成幾瓣花,滿腦子想的都是……啊呀,這個黃花菜漲了,多買幾顆。
又或是想,孫兒剛生,兒媳婦沒什麼母乳,這兩日肉價便宜,多買一些,回去燉著滋補滋補。
從前是不覺得,可現如今窮人當家,柴米油鹽醬醋茶,個個都是攔路虎。
可怕的是,李起元還是個要面子的人,這人一要臉,便加劇了這種困境,每日像老鼠一樣,偷偷溜去菜市口,看到廉價的菜便冒綠光,東西買下來,又恐被人看見,還將這些,悄悄藏在自己的大袖裡,若是見了熟人,還未打招呼,臉就先紅了。
民生多艱,如今在李起元的身上是發揮得淋漓盡致。
他現在見慣了菜價和米價上漲的時候,買菜之人的抱怨,還有一些窮苦之人在菜市口乞討的。
雖然不至於將自己歸類為乞兒和更窮苦的百姓,卻也能體會到這種艱難。
這些日子,但凡是有飯局的地方,只要有人敢請,李起元就敢去,端坐著不動,不發一言,自己能多吃一點是一點,若有機會,便帶著一點好東西偷偷藏了,回去給妻兒還有兒媳、孫兒們吃。
這種生活,想想都覺得心酸,可大抵也就慢慢的適應了下來。
可……看著王爍這樣高談闊論,他本是聽得耳朵出了繭子的,習慣了,現在雖無法苟同,卻也絕不會出來讓人顏面掃地。
只是張進的那一番話,卻是說到了他的心坎里。
痛快!
卻又見王爍還在喋喋不休,他似乎按捺不住了,心裡就像怒火中燒,去你的,你王爍這老狗,是不給我們窮人活路啊。
李起元報完了菜價,又冷笑著道:「王公每每仗義執言,每一句話都對,可一面說愛民如子,一面卻又被百姓所供養,卻只高談闊論,這不過是空中樓閣,一切都想當然也。」
頓了一下,他接著道:「你連菜價幾何都不知,還奢談什麼民生多艱呢?百姓的艱辛,不過是永遠掛在你的嘴上,可到底如何艱辛,生活如何困頓,每日吃多少米,吃多少菜,軍戶們的生活如何,流民的境遇如何,你一概不知,你既不知,自該去向人請教,或親眼去看看,也體嘗一下此等艱辛。可你呢……你除了抱著幾本經書,誇誇其談,又做了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