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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話說的很輕柔,可眾人卻是頓時默然了。
要知道,那絕對是他們人生中最黑暗的日子啊!現在回想到當初飢餓的記憶,對於這些早已能獨當一面、心志堅定的人而言,依舊猶如夢魘一般。
看著他們回憶過往,臉上皆是不無幽暗的臉色,張靜一嘆息道:「你們說,如若當初的時候,朝廷少征一些錢糧,士紳們少強取豪奪,關中的土地少一些兼併,這關中的百姓,多一些自耕的土地,讓大家能有一些餘糧,而當地的官府,也能夠盡心的賑濟,如果是這般,關中固然連年大旱,可是……能活下來的人,會不會多許多?你們當初,是否也能少餓一些肚子?會不會少一些餓殍,你們之中的父母妻兒們,能不能多活幾人?」
此言一出,眾人都禁不住扼腕。可以說,絕大多數人都在那個時候失去過親人,不少還是至親,有時悼念起來,他們也不禁會想到,如果真如恩師所言這般,會不會少一些遺憾。
其中一個文吏出身,如今卻已一路升遷至錦州知州的弟子,臉上真摯地道:「興,百姓苦,亡,百姓苦。」
「放屁!」
估計誰也想不到,張靜一居然會吐出這麼兩個字。
張靜一接著道:「這番話,若用在詩詞上,固然可用來感慨民生多艱,可真論起來,盛世的時候永遠都是絕大多數百姓過的最安穩的時候,到了亂世的時候,人命如草芥,赤地千里,那才是真正的苦。將盛世時的小苦與亂世時的大苦擱在一起,強作感慨,又有何用?」
「正因為如此,作詩詞的多愁善感,如此感慨未嘗不可。可你我之人,若是將這話當了真,便是顛倒黑白,不知所謂了。這當代的讀書人,固然大多不肖,可歷來聖賢們的許多話是極有道理的,孔孟之學中,有一句話叫為蒼生立命,也就是說,像我等這樣的人,如今已得到了高官厚祿,哪怕沒有高官厚祿,如今也算是人中龍鳳,如今你們得到了好的教育資源,有了可以施展你們才華的地方。你們已不必為衣食住行而憂慮了,那麼總該將這天下興亡擔當起來!」
「我們要乾的,不是感慨什麼興亡百姓苦之類的話,那不是我們幹的事,我們要乾的,是締造盛世,要締造盛世,使這昌盛之世永續,使天下中興,令絕大多數百姓可以安居樂業,不至如當初關中的情形一般,又當如何?」
這一番話道出來。
頓時令李定國人等明白了張靜一的本意。
若說張靜一這番話對別人未必能有什麼很大的觸動,可對他們這些當初挨餓受凍過的人來說,必然是感觸極深。
「恩師的意思是,要防範官府害民,防範士紳無節制的兼併?可是,遼東沒有士紳啊……」
張靜一很是耐心地道:「在從前的時候,土地乃是一切的根本,因而,誰占有土地,就握有了一切。可在遼東,確實不是這麼一回事,遼東有的是土地,而且均田法也已實施,可土地已不是遼東的根本了。這天下有握有土地的士紳,難道就沒有其他形式的士紳嗎?」
這些人都是絕頂聰明的人,一點就透,此言一出,大家便立馬瞭然了。
張靜一笑了笑道:「就好像這茶水一樣,如此名貴的茶水,浪費這麼多人力物力,只會一家一姓的享樂,當然,我並非是說,人不可享樂,可一人一家獨樂可以,卻代價不能是其他人吃糠咽菜。」
「若是極盛的時候,百姓們可衣食無憂,這一家一姓奢侈一些,未嘗不可。可若是如西晉的時候,天下的百姓都如豬狗之時,卻有石崇、王愷這般的鬥富,這便是自取滅亡之道了。凡事都需有度,一旦過了線,到時積重難返,當初關中的情形,便要再現。」
李定國等人都深深地皺起了眉,其實他們也隱隱感覺到了什麼,恩師發現了問題,只是……如何去更改呢?
只見張靜一又道:「在這遼東,若是不加以節制,十年二十年之後,就遍地都是石崇了。遼東這些年,可謂是一日千里,數不清的礦石、土地產出,都為我等所用,可我們在此經營和發展的目的是什麼?我們推行新政,建立了這麼多的作坊,開墾了這麼多的農地,難道只是為了純粹的推行新政,為了更多的產出嗎?」
「任何的產出,都是為人服務的,而不是純粹為產出而產出,現在的問題就在於,推行新政也好,產出也罷,到底服務的是什麼人,唯有如此,我們的新政才有意義,倘若效仿當初的大明,難道關內這等物華天寶之地,每年的產出還少嗎?每年生產的絲綢,生產的名貴瓷器,數都數不清,卻為何到頭來,連一個建奴都解決不了,為何會遍地流民,會有李、張人等席捲天下?」
李定國聽罷,心裡猛地一震。
其餘之人,也不禁面面相覷。
張靜一道:「所以要有宗旨,有綱領,要永遠清醒,我們今日所為,目的是什麼,尤其是要明確,新政到底是為了更多的產出,還是以天下百姓安居樂業為己任。還要確定後來之人,倘出現石崇、王愷這樣的人之時,可以如今日,有人拿著槍炮去教他們如何做人。」
李定國等人便忙道:「還請恩師賜教,如何做才好。」
張靜一頓了頓,沉吟道:「成立一個同學會吧,組織起來,給這同學會擬定一個綱領,確定一個目標,再慢慢的用你們這些年的體會,慢慢去充實一個理論,軍校有一個好處,那便是軍校的生員,多數還是貧家的子弟,真正的大富之家,只怕也不屑從軍去拼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