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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啟皇帝搖搖頭道:「朕在奏疏里,總是看到流民二字,今日倒想親眼看看。」
說著,大步流星,穿梭過重重的禁衛,果然前頭數百米處,便見一隊騎兵禁衛揮舞著鞭子,像趕羊一樣驅逐著密密麻麻的流民。
天啟皇帝皺眉,立馬吩咐道:「讓他們住手,倚強凌弱,算什麼好漢。」
魏忠賢都要窒息了,他們是禁衛,又不是好漢。
可魏忠賢素來對天啟皇帝言聽計從,倒是後頭一些大臣追了來,紛紛道:「請陛下迴避。」
天啟皇帝不理他們,卻是加急腳步上前,等離得近了,竟一時愣了。
天下各府縣送來的奏疏里,大多對於流民的形象沒有過多的描述,不過素來在天啟皇帝的心目中,這流民都是違法亂紀,面目可憎之徒。
可眼前所見的,卻不過是一群老弱婦孺,一個個衣衫襤褸,甚至有人赤身,那赤身者,露出的是如榆皮一般褶皺的黝黑皮膚,皮膚似乎要包裹不住裡頭的骨頭似的,身上的骨頭凸顯出來,哪裡還有人形。
他們的面目,當然是可憎的,哪怕是看上去年輕一些的女子,也是蓬著頭髮,上頭不知沾了什麼,竟好像結成塊一般,膚色皺巴巴的,相貌甚是醜陋。
可他們在騎兵禁衛面前,卻絲毫沒有像地方上奏來的奏疏那般描述的凶神惡煞。
他們扶老攜幼,形同乾屍一般,在禁衛騎兵的衝擊之後,只是哀嚎和低著頭避讓。
天啟皇帝道:「這是哪裡來的流民?」
「奴婢也不知道,他們說的話,奴婢也聽不懂。」
天啟皇帝走近一些,果然聽到這些人說話都帶著鄉音。
在這個時代,能說官話的,大多都是讀書人,不過……這些人的鄉音,天啟皇帝卻是聽懂了:「這些都是大同府人。」
說著,讓人喝令騎兵回來,過一會兒,又讓魏忠賢領來了一個漢子。
這漢子或許不知天啟皇帝的身份,卻也知道,天啟皇帝一定是貴人。
此時,他就似驚弓之鳥,一見到天啟皇帝,便立即拜下,磕頭如搗蒜地道:「官爺饒命。」
天啟皇帝道:「你抬頭來。」
身後……黃立極扯了扯孫承宗的袖子,詫異地低聲道:「陛下竟也會說大同的口音?」
孫承宗面無表情,同樣低聲回應:「陛下曾一直想效仿武宗。」
黃立極一聽,什麼都明白了。
所謂的武宗,便是正德皇帝。正德皇帝那傢伙,比天啟還離譜一些,私自想跑去關外打仗,後來更是索性留在大同,自任自己為總兵官。
此時,這漢子小心翼翼地仰頭起來。
天啟皇帝看了他的樣子,此時是近看,他本是一臉威嚴,可見了此人的模樣,竟是下意識的退了一步。
這臉哪裡還像個人,分明和骷髏沒有什麼分別。
天啟皇帝定了定神才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小……小人陳三。」
「你是大同人?」
「是。」
「你既來此,可有路引?」
「不不不,不曾有的。」這陳三戰戰兢兢的樣子,他很虛弱,說話也有氣無力,同時因為恐懼的緣故,所以身軀顫顫。
「你無路引,何以離鄉?」
「活……活不下去了。」陳三哭喪著臉道:「再不走,一家老小便都要餓死了,村子裡……莫說沒有了糧,便是樹都啃光了,能吃的……一個都沒剩,地里的土疙瘩……吃了要死人的,我婆娘便吃死了,吃時還好,可到了夜裡,肚子脹了一夜,捂著肚子嚎叫到了三更,撐不住了……臨死的時候,說娃兒還小,一定要給他謀一條生路,我……我便隨人出來啦。」
天啟皇帝聽的頭皮發麻,不禁道:「大同這兩年,也沒什麼災,怎麼就沒有糧了?」
這陳三委屈地道:「我們給莊裡的老爺種地,這地本就貧瘠,一年到頭,也只收了幾石粗糧,繳了大半做了租子,剩餘的,又催我繳征餉,還有糧賦,一來二去,養不活人了。所以年年都欠著租,到了今年,說是哪裡要鬧饑荒了,又說是糧價漲了,莊子裡的老爺,更是催租催的厲害,這是實在被逼得急了……小人……小人實在沒有作奸犯科……小人是良民啊。」
天啟皇帝氣的吐血,關中大旱,這京城和山西倒是都好像遭災了一樣。
這大同尚且是如此,那麼關中呢?
關中的情況,只怕更加可怕吧。
天啟皇帝站在原地,一時臉色鐵青,竟是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他越如此,這陳三越恐懼,只是不斷地磕頭如搗蒜。
天啟皇帝卻是突然看向了站在一旁的黃立極,道:「黃卿家,你來說,這怪得了誰?」
此時,其實黃立極也大受震撼。
只是他心裡不禁生出一個疑問,怎麼又是我?
他只好道:「臣……」
天啟皇帝怒氣沖沖地道:「陳三有罪嗎?」
黃立極想了想道:「既有,也沒有。」
天啟皇帝道:「那麼朝廷呢,朝廷橫徵暴斂,有罪嗎?」
黃立極苦笑道:「朝廷……畢竟是為了邊餉,何況若是不催糧,朝廷如何維持呢?」
天啟皇帝道:「他那莊子裡的那個老爺呢,有沒有罪?」
黃立極道:「地是人家的,放地出來收租,此後陳三欠租,這欠債還錢,天經地義,何罪之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