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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皇帝沒有困惑,他知道,宮裡有一個人有本事這麼幹。
他有些不明白,這個人為什麼要讓楊昭容的弟弟來當侍衛,而且還是在乾清宮裡當差。
再抬頭仔細看一眼這名慌張得臉色青白交雜的侍衛,很像楊昭容,同樣,有幾分宋平安的影子。燁華心想,這個人到底想幹什麼?是想告訴他,她已經知道宋平安的存在?
可這個想法很快又被他否決,如果只是警告,現在又何必把宋平安擄走?
她到底想告訴他什麼?
現在平安生死下明,燁華很是焦躁,但他逼迫自己冷靜,因為對手或許就在冷眼等待他早一些亂掉分寸,好趁機行事。
為什麼要選一個長得像平安的人,為什麼要以侍衛的身分——紊亂的思緒突然出現一絲光亮,燁華伸手去抓,霍然開明,只不過,這個領悟卻沒有帶給他欣喜,反面讓他的臉色更是凝重,左右在殿中看了一圈,沒見到那個人,燁華的心更涼了。
他知道那個人想告訴他什麼了。
她在平靜地告訴他:「燁華,曾經被皇太后賜死的那名和宋平安有幾分相像的侍衛,也是我派去的。」也就是說,她一開始就知道了宋平安的存在,而最早知道宋平安存在的人,除他自己以外,就是秦公公,秦宜。
平安醒了,但腦袋還是很沉重,就像被灌了鉛般,不僅沉,還微微發脹酸疼。平安掙扎著起來,呻吟著去揉腦袋,耳邊傳來輕微的叮噹聲讓他動作一頓,緩慢抬起頭來,只見一位素衣雍容的老婦背窗而坐,手捧茶杯靜靜喝茶。
見平安看向自己,老婦人微微一笑,道:「醒了?」平安戒備地看著她,沒有說話。
老婦人搖頭,又喝了一口茶,「你一個壯年人,還怕我一個一隻腳已經跨進棺材的老人不成?」平安沒忍住,問道:「你是誰?」
老婦平靜地笑,「我是燁華的奶奶。」
平安一愣,半晌回過神,身子一歪,又趕緊穩住,也不管身體再如何不適,爬著下床,直挺挺跪到老人跟前:「小人宋平安,見過太皇太后!」老人一口一口喝茶,任平安跪趴在地上,半天沒理他,更沒叫他起來。平安身體本來就有些不適,現在這麼趴著,更是覺得頭暈腦脹,但面前的人沒發話,他再難受也不敢動。
過了將近半炷香時間,平安跪得膝蓋酸疼時,老人才道:「就憑一句話,你就相信我了嗎?」「什、什麼?」平安迷惘不解。
老人撇了一下嘴角:「沒憑沒據,你就肯定我是太皇太后?」「這——」平安啞然。在他一板一眼的心裡,皇帝就皇帝,天下僅此一人,沒有人敢冒充,膽敢私自稱帝的人死罪一條。皇帝不能冒充,那麼皇帝的家人,誰又敢冒充呢?
望著他惘然不知所措的臉,老人笑了:「他們都說你笨、呆,我還當言過其實,真見了,才知道,他們果真是實話實說。」「太皇太后……」平安還是一臉迷茫。
老人嘆了一口氣,「行了,你起來吧。」
「小人謝過太皇太后。」跪著難受,可真要起來,卻費了不少勁,最後咬一咬牙,一口氣站直發軟的身子,但一股惡氣直街頭頂,讓他眼前一黑,差點又跪回去。
老人瞟了他一眼,沖他擺擺手,說:「坐吧。」「小人不敢。」平安低下頭,自覺身分卑微,沒敢坐。
見他佇著沒動,老人的聲音頓時摻了些冷意:「怎麼,是不是覺得我人老了,沒本事了,話也就不用聽了?」平安慌得撲通下跪,連連磕頭:「太皇太后,小人絕對沒有這種想法,小人只是覺得身分低賤,哪有資格在您前面就坐……」太皇太后目光在他臉上掃了一圈,沒繼續在這個問題上糾結,淡淡道:「你起來。」平安再不敢有所怠慢,趕緊起身。
「坐。」老人隨手一指面前的椅子。
「小人謝過太皇太后。」
平安還是有些猶豫,看了一眼她的臉色,平淡之下透露絲許肅穆,莫名讓他心悸,這次只得乖乖坐下,屁股稍稍沾到椅子邊緣,不敢坐全。
他一坐下,老人便問:「要喝茶嗎?」
平安趕緊搖頭:「不、不用了,小人不渴,謝太皇太后賞賜。」老人淡淡地道:「並不是只有口渴了才喝茶。」「什麼?」平安一臉茫然。
老人似是嘆了一口氣,放下茶杯,親自倒滿一杯茶,遞到平安面前,道:「你被下了迷藥,現在雖然醒了,頭還是暈暈脹脹的吧,喝口茶可以醒醒神。」太皇太后為自己倒的茶遞到面前,平安頓時惶恐萬分,不敢推也不敢接,嚇得又要跪下去,被一道嚴厲的喝聲及時制止,僵在椅子上,進退維谷。
老人把茶杯往他面前一遞,嚴聲道:「接過去。」平安趕緊接在手中。
「喝茶。」
平安立刻僵硬地往嘴裡送了一口茶水,茶水有些燙,一口灌下去,又一口差點噴出來,手趕緊搗住,硬憋紅一張憨厚的臉,好不容易才把茶水咕咚吞進肚子裡,末了,想吐發麻的舌頭出來晾一晾,又思及太皇太后在面前不得無禮,只得繼續脹紅臉硬忍住。
太皇太后從頭到尾把他的反應看在眼底,一邊眉毛抬起,帶著些許哭笑不得的神色。
應該是真沒想到,會有一個人能如此之笨拙吧。
繼而又感慨,也唯有如此,才會令那個性格日漸冷硬的孩子刮目相看,如此在意。
世間,人們都會去追求自己沒有的東西。
或許是嚮往,或許是乞盼,也或許是慰藉。
老人給自己續茶水,一遍又一遍地掠過浮在水面上的茶葉,任凝重的空氣在兩個人之間蔓延。
平安越來越覺得無所適從,他腦子裡還有很多疑問,自己怎麼會在這,太皇太后又為什麼會在這,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但再多的疑問,他也不敢開口向面前的這名老人詢問。
她是太皇太后,當今天子的皇祖母,一個曾經和皇太祖征戰沙場,且在失去丈夫後,先後扶持兩位幼帝登基並與狼子野心企圖逆謀的大臣們明爭暗鬥,在清除心頭大患之後,逐漸隱退的風雲人物。
皇帝沒在平安面前提及過他的皇祖母,世人提起她,多是敬佩,在平安的想像之中,她應該嚴厲,應該一身華服,應該睥睨天下……可事實上,她眉目淡淡,一頭銀髮,只別著一根翠綠的玉釵,一身素衣,周身一股似有若無的檀香,和一個普通的大家主母沒什麼不同,甚至還樸素許多。
「在想什麼?」
這才意識自己居然無禮地望著老人兀自發呆,平安有些困窘,訥訥道,「回太皇太后,小人沒想什麼。」老人卻會心一笑,道:「是不是在想,我怎麼沒一點太皇太后的模樣啊?」被直接戳中心事,末平安面上一赧,尷尬得連話都不知該如何說了。
老人手捧茶杯低嘆:「只要沒有太皇太后這個身分,其實我也就是個普通老人罷了……很多時候,人總是身不由己,很多事情,也都是迫不得已。」「不說這個了。」老人頓了一下,望著平安說道:「宋平安,你知道我為什麼要讓秦宜把你帶到我這嗎?」平安自然是不知道的,於是他老實地搖頭,回答:「回太皇太后,小人愚笨,請您明示。」太皇太后莫名一笑,不再拐彎抹角,直截了當道:「你很重要,現在,我要拿你來賭,賭在燁華心中你有多重要。用你一條性命,看能不能交換慕容一族上千人的性命!」即使是一場豪賭,若是沒有足夠的勝算,又如何敢輕易下注?
知道了人是被誰帶走的,自然是去找人要回來,皇帝直接去了慈寧宮,然而,太皇太后閉門不見,一名宮女出來傳話,說:「皇上,太皇太后說她人不舒服,要休息,請皇上先回去,她老人家還說,若您再來,請先想明白了再來找她。」什麼?
聞言,皇帝恨不能直接闖進去,只是太皇太后敢閉門不出,自然是有恃無恐,皇帝若貿然進去輕易廳事,後果不堪設想。
重要的人落入人手,縱然再氣再急再不安又如何,如今一切已是占盡下風,唯有束手束腳垂首苦悶而已。
回去以後,燁華心有不甘地坐在椅子中,悔恨自己的輕信,之前有查過秦宜的出身,並無什麼特別。他是從皇太后那邊過來的,誰又料到,他其實是雙重身分,看似皇太后的人,實則卻聽命於太皇太后。
這個打擊對燁華不可謂不深,他低頭看著自己的掌心,彎彎曲曲無數條掌紋,就像人彎彎曲曲永遠看不透的內心。燁華驀然握緊,雙目瞪如裂血,這個世間,難道真的沒有人可以相信了嗎?
良久之後,握緊的拳頭鬆開,燁華頹然而臥,不,就算世人都背叛自己,他還是願意去相信一個人,一個目前不知身在何處的人……不知道過了多久,燁華起身去寢宮換了身衣服,偷偷出了宮。
燁華沒去什麼地方,直奔鄭容貞府上,鄭容貞打開門一見是他,頗有些意外,卻甚是冷淡:「不知皇上到在下府中所為何事,若是要問罪鄭某擅離職守,直接派兵來緝拿便是,天子親自動手實在讓鄭某受寵若驚!」燁華佇在門外,眼睛不眨一瞬地直視他,嚴肅道:「鄭容貞,平安不見了。」鄭容貞一愕,趕緊道:「怎麼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