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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陣嚇人的沉默。
路媽媽抽了幾張紙,塞給路小花。
路小花似乎在流淚。
「……總之,你聽媽的,好好上課,好好準備畢業,媽明天一早就去公安局,會有辦法的。」
路小花小小聲地說:「……我怕你也被抓起來了。」
「別說傻話。」
車子拐過一個熟悉的彎。
路媽媽對著後視鏡說:「思人啊,阿姨記得你們宿舍旁邊那個校門就在前面是不是?你自己走一小段好不好?再往下開,阿姨不好掉頭了。」
杜思人從愣神中驚醒,連忙答好,下車前,她伸手捏了捏路小花的肩膀。
她縮縮脖子,走過早已拉閘熄燈的步行街,出來得匆忙,只穿了薄薄的一件長袖T恤。街上空得只剩下她,和餐館門口被踢得七零八落的易拉罐。街邊的垃圾桶滿得快要溢出來。
她心事重重,擔心路家一旦發生劇變,會殃及路小花。
走過音像店,她站在玻璃門外,又像清早時一樣,發了一會兒呆。
天黑了,看不清店裡,只能照見她自己。
吐司和甜牛奶當然已不見了蹤影。
她正要離開,店裡的某處忽然亮起了一盞微弱的燈光。
那燈光透過擁擠的一切,些微照亮了店裡的陳列。
杜思人眨眨眼睛。
林知鵲醒著,不知道在做什麼。
是起來上洗手間嗎?
杜思人抬起手,猶豫了片刻,又放下來。
短短兩分鐘不到,燈再一次熄滅。
光亮從她的眼眸深處被收走,又只留給她玻璃上孤零零的身影。
杜思人飛速地從口袋裡拿出手機。
鈴——
收銀台里那台電話響了起來。
一聲,兩聲。杜思人咽了一口口水。三聲,四聲。
就快停下了。
店裡忽然出現了一個移動的黑影。
林知鵲走到了收銀台旁邊。
她抬頭,嚇得小小地倒退了一步,看清了站在門外的人。
「餵?」林知鵲接起電話。
「餵。姐姐。」杜思人擠出一個笑容。
「你幹什麼?大半夜的,演午夜回魂啊?」
「哪有,我路過。」
「哦,」林知鵲打了個哈欠,「要不要給你開門?」
「嗯……不用了。我一會兒就回去了。」
杜思人覺得自己好像變得沒有那麼像自己了。
想敲門卻沒有敲,決定了不敲門,卻打了電話,打了電話,又說不用開門。
「也好,省得我重新鎖門。」
「我今天去上班了,是不是說到做到?」
「嗯,感覺怎麼樣?」
「感覺不好。」杜思人十分誠實。
「嗯,意料之中。」
「……那你還叫我去?」
林知鵲在那頭沉默了兩秒。
「……這麼晚了,你為什麼在這裡?」
「我——」她停頓了一秒。「因為——」
又停頓了一秒。
然後,她詳細地說了,深夜的來電、路小花家發生的事、母女兩人在車上的爭吵、阿敲還在派出所等候被發落。
唯獨沒有說的是,因為想你了,因為在這樣茫然又失落的時刻,尤其想見到你,想聽你說話,所以在這裡。
「路小花她媽媽說,那些女孩子都是自願的。會嗎?自己選擇去做那樣的工作?」
這個問題,杜思人心裡本就有答案。即便如此,她心裡仍然覺得悲憫,她怕自己的悲憫太過自大可笑,因此話到嘴邊,只小心翼翼地問了一句:會嗎?
林知鵲在玻璃的另一側,換了一個姿勢靠著收銀台。
「幹嘛?覺得她們是失足婦女,怒其不爭嗎?」
「……沒有。」
杜思人低下頭看看腳尖,怕林知鵲穿過這扇玻璃看見她的心。
「她們不選擇這樣的工作,可能要回鄉下嫁人生孩子,或者是做最髒最累又賺不到錢的工作,你覺得這世界有很多條路可走,她們看見的世界又不一定跟你一樣。有些東西,你覺得不值一提,她們從沒得到過,就覺得是天大的誘惑,怪不得她們。」
「你的意思是,她們沒有別的更好的選擇了?」
「我不知道,我又不是她們。每個人可以選擇的路本來就是有限的,有些是生來就有,有些是經歷的累積。有些人生來沒有,又太早就不得不去做選擇,所以選了一條讓你覺得不齒的路。再說,你又知道她們有幾分是自願呢?她們的自我,可能早都被那些經歷吃掉了。」
杜思人不語。
林知鵲問:「你覺得心裡難過嗎?」
杜思人答:「嗯。」
她們隔著一道玻璃,各自在兩端沉默。黑暗中,杜思人看不清林知鵲的表情,但她知道她在看她。
林知鵲忽然說:「你買的甜牛奶很好喝。」
「……那吐司呢?你吃了嗎?」
「吐司有點干。」
「那是你起得太晚了,它涼掉了。晚起的小鳥是沒有好果子吃的。」杜思人不滿。
「你明天幾點要起床?」
「……七點。」
「那你還可以睡四個小時。還是你準備在這裡再演四個小時午夜回魂?」
「……那我走了。門鎖了,我翻牆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