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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你母親,相識於民間,她那樣溫柔又特別的一個女子,喜歡梅花,喜歡看雪,最疼她的弟弟,你都比不上,你還吃過醋。」
「你要經常去看看你母親,雪,南巡很好,南巡……很好,金陵也很好,」他說的聽起來很混亂,應璟決一直沉默著,不知道聽沒聽進去。
景成帝絮絮叨叨的聲音漸漸停了。
「孩子,對不起。」
應璟決眼睫一顫。
「父皇,您是天子,天子不會有錯。」
景成帝努力睜著眼睛看他,「……對不起,璟決,你可以,叫我一聲阿爹嗎。」
「就一聲就好。」
少年儲君垂在兩側的手慢慢收緊。
景成帝話里懇求和愧疚的意思他如何聽不出來?病重之中,只有他這個兒子隨叫隨到,又想起已經故去的亡妻,所以才有如此和軟慈愛的態度。
這些年冷冰冰的忽視和一直以來的斥責,一句道歉,就能全都抵消了嗎。
應璟決鼻尖發酸,心裡已經軟了,嘴上卻犯了倔,硬的像蚌殼。
他把藥碗放下:「父皇還是好好休息吧,兒臣宮裡還有事務要處理,您有什麼事,下次再說。」
景成帝看著他離去,想伸出手挽留,伸到一半,卻苦笑起來。
藥效上來,他伏在床邊沉沉睡去,可是睡著睡著,嘴裡湧上血來,身體開始抽搐。
不多時,紫宸殿裡頓時亂成一團。
有個小太監快速朝著淑妃的宮裡跑去。
今日京城溫度驟降,秋風寒涼,灰沉的天空里卷著枯葉,落到了攝政王府的池塘中。
連慎微往裡面撒了一把魚食,殘荷佛性盎然,水面漣漪陣陣。
有隻鳥兒撲稜稜飛了過來,天南捉住,在它腳上取了信,然後上前低聲道:「主子,時間到了。」
「嗯。」
青年漫不經心的應了聲,「還沒死吧?」
天南搖頭。
「該進宮了。」
連慎微餵完了魚,淨了手,「封鎖京城,清道。」
沉寂了許久的攝政王府毫無預兆的動作起來,眨眼之間就把隱隱穩固下來的京城爭鬥的局勢打破。
連慎微打著『清剿逆賊』的名號,再次向所有人解釋了,什麼叫一手遮天。
明燭帶著攝政王的信物調兵,強勢封城,玄甲衛全部出動,沉重而整齊的腳步聲迅速從街巷走過清道。
百姓聞到了危險的苗頭閉門不出。
沒有人知道逆賊是誰,不過現在最像逆賊的就是連慎微本人了。偶有敢上街罵出聲的官員,被以阻攔國本大事的名義無情扣下。
直到整個宮城安靜的只能聽見落葉聲。
連慎微攏著黑色的薄氅,發間插著一支極簡單的白玉簪從馬車上下來。
有人為他打開宮門。
青年緩步踏進去,枯葉飄到他腳底,被踩碎的那瞬間,發出輕響。
第105章
「吱呀——」
連慎微推開紫宸殿的殿門。
龍榻上有細弱的呼吸聲, 景成帝被外面刮進來的涼風一吹,啞聲咳嗽了幾聲。他起不來了,連動一下的力氣都沒有, 卻嘆了一聲。
「你來了……」
香爐的安神香菸霧裊裊,和滿殿的藥味混在一起,明黃厚重華貴, 滿室沉沉寂寂。
「是不是,入秋了。」
黑色的衣擺停住,連慎微站在龍榻前,「是啊, 入秋有段時間了。」
「我知道, 你來幹什麼,負雪劍就在……書架後面的, 格子裡, 你推開, 就能看見,」景成帝說話聲音斷斷續續的,「藏了這麼多年,不屬於自己的東西, 臨了, 是要還回去了。」
連慎微照他所言,推開書架,拉開格子, 取出了負雪劍。
劍身通體雪白, 連劍柄都是極特殊的半透明材質, 雪一樣剔透, 上面刻著負雪二字。
負雪劍沒有劍鞘, 它是劍鞘和劍身合為一體的一把劍,只需要按下劍柄左側的機關,劍身就會立即封刃,變成類似於尺子的形狀。
尺,約束、分寸之意也。
負雪劍也被稱為仁慈之劍。
連慎微手扶上劍身,語氣淡淡:「應湯赴死後,除了我自己之外,我最恨的人就是你。」
應湯赴是先帝。
這是他第一次直白地說出自己的恨。
十年來他沒有一刻放下過。少年時他初聞噩耗,那段時間變得偏執而瘋狂,他恨墜月流,查清真相後開始恨朝廷,恨那些冠冕堂皇的官員,恨曾經受過浮渡山莊恩情的人為什麼沒有伸手幫一把。
但他最無法原諒的人其實是他自己。
為什麼不回家,為什麼山莊出事的時候他不在,為什麼會連累無辜替他死去的仇澄。
這些年,他的仇人一個個被他親手除去,看著那些人臨死前或絕望或憤怒的眼神,他冷眼旁觀,只會想到浮渡山莊的那一晚,他的親人們死去的時候,是不是也是這樣絕望。
景成帝恍惚片刻:「我知道,早就知道。」
「我這一生……」
眼前快速閃過從前種種,最留戀不舍的就是曾經在金陵的那幾年,梨花沾雨,細雪紛飛。
做了十年尊貴威嚴的帝王,他終於在瀕死前,正大光明的落淚,明黃色的枕頭微微暈濕。
「我這一生,虧欠的人太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