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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現在理解了程詹,程詹為什麼不停地找人比武、為什麼下手從不留情、為什麼在被他奪劍後瘋了一樣衝過來想奪回去、為什麼……會選擇自盡。
任何人在拿到這柄劍後,都可以從中學到那種殺意凌然的劍法。在學劍的過程中,它就已經開始影響持劍者了。但那時的影響,是像細雨一樣潤物無聲地浸潤。
假使拿到這柄劍的不是他、假使他在失手殺了那個劫匪時沒有覺察到不對,也許這柄劍對他的影響還會是像之前一樣,潤物無聲地改變著他的心性,直到他變得像程詹一樣。
但他覺察到了,於是他把這柄劍收了起來,刻意不再去殺任何一個生靈,調整自己的心性。他想看看,到底是自己的問題,還是這柄劍的問題。
他沒想到,這柄劍的回應來得如此直白猛烈。
「普通的劍鞘已經裝不住它了。」年輕人說道,「任何東西只要接觸到它的鋒刃,就會逐漸被殺氣破壞。我只能做了這個木盒,暫時用來裝它。」
梁虎緊鎖著眉,把劍從木匣中取出來,用拇指輕貼近劍刃。他的力道控制得很穩,只是輕輕觸及劍刃,一點晃也沒有打,可是在觸到劍刃時,他卻突然感覺到刺痛。
梁虎把手移開,看向自己的手指。他的拇指上有一層厚繭子,那是多年打鐵磨出來的痕跡,現在這層繭子上有了一條極細的痕跡。梁虎擠了一下手指,細密的血珠從細痕里滲出。
梁虎的臉繃得更緊了。他盯著這柄劍。
他並沒有把鋒刃壓進自己的拇指中,但他的手卻被割傷了。就好像在那鋒刃之外,還有一層無形的鋒刃,割開了他的手指。
年輕人也看著劍,他感覺得到,劍刃上無時無刻不在透出殺意,就是這無形的殺意割開了梁虎的手指,割碎每一個觸碰到它鋒刃的劍鞘,呼喚他去殺戮。
曾經這柄劍不是這樣的,也許是因為那時他還在習劍,這柄劍還有耐心等待,可如今他還是不肯殺,那它就要教一教他劍法之外的東西了。
「你想怎麼做?」梁虎問道。
「毀掉它。」年輕人道,「我已試過許多種辦法,但它實在是太堅韌,竟找不到可以損害它的材料。我只能來找你。」
「我試試。」梁虎道。他取出之前鍛好的鐵錠,那是他準備用來鍛一把寶劍的材料,還沒來得及使用。拿起劍對準鐵錠向下劈,沒費太多力氣,鐵錠一分為二,劍刃分毫無損。
他是天下聞名的鍛造大師,難免見獵心喜,不由對年輕人問道:「必須毀掉它嗎?」
「必須毀掉!」年輕人嚴肅地看著他,「你不明白。」
他的目光移向這柄劍,喃喃道:「每時每刻,我都會感覺到心中的殺念滋長。它在告訴我,天地之間,無物不可殺。我想殺人。沒有人,動物也一樣。在來的路上,我已經殺過許多野獸。每次殺完一個野獸之後,我才能獲得一段時間的平靜。」
劍鋒透出來的殺意越來越多,仿佛在告訴他,假使他再不肯殺,那它就要自己來了。
梁虎感受到了他的堅定,雖有遺憾,卻仍道:「好。」
他把劍放回木匣,帶著年輕人來到了另一個地方。
這裡也有一個火爐,造型和鋪子裡的那個不太一樣,而且遠比它要更大,燃燒起來的溫度也更高。
梁虎把劍投到爐中,爐火一直燃燒到了極限,尋常鋼鐵到這時早已被煉化成了鐵水,可這柄劍竟然連一絲變形也沒有。
梁虎不由驚異,他用鐵鉗將劍夾出,擱在兩塊鐵氈上,中間空出一段,左右各用沉重的鐵氈壓住劍的兩端,鼓起力氣用尖錘對準空置的地方一砸。
劍身微微向下彎了一點,緊接著梁虎就因巨大的反震之力倒退了好幾步,微彎的劍身已彈回了原狀。
「怎麼可能?」他喃喃道,又轉頭看向年輕人。
年輕人沉默地看著劍,梁虎竟從他的目光中看出了幾分恐懼,不由道:「你害怕它?」他還從未見過年輕人恐懼的模樣。
年輕人道:「我怕。我怕有一日我不再是我。我會拿著它殺掉我的親人和朋友,卻連一滴眼淚都不會流。」
梁虎沉默片刻,道:「沒事,我幫你!」
之後的幾天裡,梁虎想盡了辦法,幾乎搞出了一整套鑄劍錯誤示例,尋常刀劍若是被這麼折騰,早成了廢鐵,這柄劍卻始終如初。年輕人越來越沉默。
梁虎為了毀掉這柄劍,造了個奇異的爐子來,爐子當中有可活動的卡槽,能夠將劍身彎折。
爐火越來越旺,直到溫度升到了頂點。梁虎在爐子外以機關啟動,往上加鐵碼,隨著鐵碼的重量越加越大,爐子中緊緊卡住劍身兩端的機關也開始移動。漸漸的,壓著鐵碼的杆子向下落到只差一指就能觸及地面的位置,爐中的劍身也彎折到快要首尾相觸的地步。
可是爐中卻始終沒能傳來劍身折斷的脆響,爐外的槓桿也始終沒能觸及地面。
槓桿上已經再也放不了新的鐵碼了。梁虎不可思議道:「這究竟是什麼劍?」
就在此時,爐中忽然傳出一聲巨大的裂響,爐外承托著許多鐵碼的槓桿轟然觸地,砸出一個凹坑。
梁虎心中驚喜剛起,忽見眼前爐身乍破,一線赤紅白亮的光急速向他刺來!
他已來不及反應,只覺眉心刺痛。這一線赤白的光卻突然在他面前不到半指的距離停下,梁虎這才看清,竟是那柄劍!它斬破爐子從裡面飛出,直奔他的頭顱而來。它的殺意已刺進了他的皮膚,一點血珠從他眉心滲出,沿著鼻樑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