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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鏡飛沒有辦法回答,也沒有辦法提問,陷入迷惘當中。
「你修得是道,還是修得我?」雙文律再問道。
謝鏡飛恍然明朗。
他的道只能自己修,他的路只能自己走。這是沒有「可是」的。他的修行與劍尊無關,只與自己有關。
修行,就是不斷產生心障、不斷覺察心障、不斷打破心障。等到再無可問,再無可答之後,也就成了。
謝鏡飛起身,恭敬行禮,道:「弟子請教祖師:弟子問心,欲襄助遂州牧,亦不願好心辦錯事,請您指點。」
在謝鏡飛明悟之前,他不知道是否該去幫助遂州牧,在他明悟之後,仍然不知道是否該去幫助遂州牧。他的明悟難道沒有作用嗎?非也。二者之間的區別,不在於決定,而在於心。
之前謝鏡飛無法下決斷是為了劍尊,故而心中困頓,猶豫不定;之後他無法下決斷是為了自己,因為他心中對此事尚有疑問,所以暫時不能做下決定。當明白這個道理之後,為了自己,就不會再有困頓,只是存有疑問。疑問是可以被解答的。
心念通達之後,他的迷惘已去。
修行即在此心念微毫之間。
欲助遂州牧是謝鏡飛問心的結果,尊信師長亦是他問心的結果,這些都是他欲修之道。他既然知曉遂州牧的人品和所面臨的困境,就不能當做看不見;既然知曉了師長在遂州有所布置,也不能當做不知道。但他的師長就在面前,有何不可一問?
雙文律哈哈一笑:「去做你想做的事吧。」
謝鏡飛作禮而退,高高興興地去給虞夢傳訊:「你到哪裡了?等我一起去!」
憑劍樓里,雙文律悠悠含笑。
他已在遂州逛過了一圈,因此閒來到憑劍樓中□□弟子。
遂州沒有那麼多妖魔鬼怪要他除,他也沒打算把妖魔鬼怪除盡。
因為,所謂的妖魔鬼怪不在於投生成了什麼軀體,而在於心。
那老石門檻有一語並非謊言:這世上被人吃掉的人,可比被他們吃掉的人多多了。
死在貪官污吏手中的百姓,比被妖魔鬼怪吃掉的只多不少。若這些妖、魔、鬼、怪是該除去的妖魔鬼怪,那麼這些貪官污吏又憑什麼算作人呢?
心中的魔念不除,世間的妖魔鬼怪是除不盡的。靠斬殺來斬妖除魔,便如同除野草時只斬草葉卻不除根莖。
雙文律在遂州逛這一圈,只是為了壓一壓遂州當中的風浪。他要的風浪不可急不可緩,要夯實得了筋骨卻不可折斷脊樑。
他留道種釣了許久,如今其背後的大魚終於上鉤了。
道種是一個被分割出來的規則碎片,它與秘境系統這類規則碎片不同,本身並沒有靈智,更近似於一種只能依照規則運轉的智能。因此,它的運轉是僵硬的。它要朗擎雲斬情,那便真的是要斬情;它迫使他去殺,那便真的是要殺。
但現在,它會抓住恰當的時機、用精巧偽飾過的語言、以詭辯模糊重點,來蠱惑它持有血鏽刀的宿主——道種終於觸發了它聯繫幕後者的規則,它那躲在暗處的主人,已經給了它新的指點。
現在,道種背後的主人已經可以被追溯了。
不過雙文律並不打算立即動手。他還有別的安排。
雲聚天低,憑樓扶劍,絲雨遠來。
阡陌風塵無往事,一世相逢兩不驚。
在雙文律入道那一世,他試過所有能想到的辦法之後,孤身帶著那柄劍走過了許多年。在這些年中,也有許多人找到過他。有的是他的敵人,有的是他的朋友。有的是為了那柄劍,有的是因為擔心他。
他最後一次被人找到,是在一個人很多的小攤上。
那時距離他被圍攻時,已經又過了許多年。那一次,一共有三個人找到了他。
第一個找到這裡的人名叫奉七,他在這條街上徘徊了許久。奉七已經認出那個坐在石坎上形容落拓的人,但他卻並沒有立刻靠近。
賣炒麵的小攤很熱鬧,炒麵加了炒熟的碎花生和乾果,香甜濃稠,攤子裡面已經沒有位置了。
他就坐在門口外的石坎上,端著一個粗瓷碗,和許多干苦力的人一起坐著,低眉慢慢喝著熱騰騰炒麵,看著奉七在自己面前走過一次又一次。
等到奉七終於下定決心,準備靠近的時候,他喝完了手中的炒麵,抬頭看了奉七一眼。
奉七看到他的眼睛後,立刻就走了。
那雙眼裡有殺意。
他站起身,走進小攤,找攤主又添了一碗。等他再回到門口時,石坎上他原本的位置對面已經又坐下了一個人。
第二個人名叫翁玖,他是一個看起來很不適合坐在石坎上的人。他的穿著雖然並非精緻昂貴,卻也十分講究,這身衣服可以出現在大堂當中,也可以出現在奔馬之上,就是不適合坐在街旁塵土揚揚的石坎上。
但他要找的人正出現在石坎上。
翁玖觀察著他。時值初冬,雖未落雪,風卻已乾冷得像夾著冰刃。他穿著一身粗布厚衫,右手端著一碗才盛出來、香氣粗糙濃烈的炒麵,隱約能從縫隙間,窺見猙獰的燙疤。他的左手擱在身側,手上纏著磨損清晰的粗布條。鬢髮里夾了雪色,眉眼間有風霜痕跡。
他已經不再是一個年輕人了。
翁玖看他從碗邊啜了一口炒麵,才盛出來的炒麵燙得很,只有表面一層在冷空氣中迅速降下溫度,因此他喝得很慢,而翁玖並不打算一直等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