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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見國師出來,婢子和那道侍的反應一模一樣,低頭耷拉眉,不敢聽,不敢看。
雨珠砸在傘面的第不知多少下,崔玥僵硬的脊背緩緩放鬆,提著的那根弦有了鬆弛。
她轉過身。
抬頭。
對上一雙通透悲憫的眸。
通透,是歷經世事,傷害過人,也被人傷,最後振袖拂衣,道心澄明。
悲憫,是從大苦難里走出來,翻遍紅塵,廢去暴戾,深知命不由己,事不由人。
卻仍溫柔。
四目相對,沒有少年人的火花四濺,互不相讓,沒有老年人的故作坦然,假裝釋然。
只是四目相對。
她眼裡有她。
而她正好看見。
「崔夫人。」
先開口的是道貞。
崔玥「嗯」了一聲,聲音不大,卻曉得眼前人耳聰目明,都能聽到。
她微微侷促了幾息,慶幸她喊的不是「桃夫人」,她想,桃禛哪裡配得有她這樣一位夫人呢?她與桃禛,除了一個夫妻之名還有什麼?
他的兒子是外室所生,她的女兒……
她心頭梗了一下,看向道貞素白的衣,烏黑的發。
不周山道統高深莫測,二十多年過去了她竟一點不顯老,出塵高潔,真如她道號所言——道貞。
她看她看得認真,不忍眨眼。
而道貞也在看她,看她風雨中白得出奇的臉,看她那雙驚人發亮的美目,看她不曾走樣愈發有韻味的身形,看她似在發抖的唇。
又過去幾息。
崔玥目色一定,冷靜下來。
道貞笑了笑,感嘆不愧是她。
低眉的一瞬她快速收拾好心緒,泛起漣漪的心湖再度恢復安靜、平穩。
那些年為之煎熬痛苦的思念埋得深,深不見底,於是頭顱抬起,她還是那個沒有破綻的不周山山主、大周護國國師。
「婦人有一問,還請國師解惑。」
「你問。」
崔玥邁開步子走到她傘下:「是你嗎?」
這叩問直達心門,迫使道貞不敢再持著那把拂塵,她將拂塵交給道侍,以景幼的身份輕聲回答:「是我。」
「還是你嗎?」
崔玥死死盯著她的眼。
於是紅塵翻滾,交纏成線,那晚的瘋狂痴迷愛恨交織一股腦湧上來,年少的執拗奇異地回到她身,景幼下巴鄭重一點:「只能是我。」
能要你的是我,假死拋棄你的是我,讓你十月懷胎的還是我。
只能是我。
她目光堅定,不再有愧疚,也不再有懼怕、難堪。
景幼這輩子除了渴慕無上道法,唯一緊緊抓住的只剩一個崔玥。
奈何這情人啊,好比掌心流沙,抓得再緊也會從指縫滑下。
「不是……他嗎?」
「是我。」
崔玥面色微紅,倏爾轉白,蒼白。
一把傘,傘下兩個人,隔著漫漫紅塵彼此凝望。
她們錯了嗎?
錯了。
崔玥玩。弄人的感情是錯,景幼拋『妻』棄女是錯,二十六年不相見,沒有一個人無辜。
痴情最年少,愛恨迸發最激烈不留餘地的還在年少。
只是,稚子又有何錯呢?
……
涼雨沖刷過地面,陸漾撐著大傘不放心地握住桃鳶的手,這手冰涼,受了秋日的冷氣,又被親眼目睹的真相驚著。
以桃鳶的聰明,哪還有看不明白的呢?
她身姿秀氣筆直,不錯眼地看著前方,唇抿著,指節發白。
陸漾儘管焐熱她,伸手攬她入懷。
這邊是沉默,那邊還是沉默。
身在宏圖塔清修養病的皇帝陛下稀奇地「嘿」了一聲,手捧一盞熱茶看向塔下:「她們在聊什麼?」
陸盡歡慵懶靠在美人榻,瞥了眼堆在桌案的奏摺:「陛下若是好奇,不如去問問國師,臣妾也甚是好奇。」
「去問國師?」李諶抿了口熱茶:「朕可不敢。」
「哦?還有陛下不敢做的事?」
「多了。」這位體弱多病的皇帝陛下嘆了一口氣:「國師非一般人,朕怎可冒犯?不過……」
他潤潤喉:「桃禛已死,崔夫人寡居後院,今日前來,是敘舊,還是起了修道的心?」
皇后娘娘被這話逗笑,她隱約猜到一點什麼,並不說破,順著陛下道:「許兩者都是呢。」
……
崔玥與道貞同時移開眼神。
一個盯著靴尖不說話,一個望著指上的戒指不吭聲。
少年時愛也赤忱、恨也極端的兩人,人到中年,容顏依舊,折騰的心都沒了。
若是少年,崔玥少不得要記恨景幼假死拋棄妻女一事,景幼少不得要紅著眼質問我在你心裡到底算個什麼東西。
嘆息不再年少。
萬幸不再年少,不再針尖對麥芒,不再梗著脖子說違心的話,做違心的事。
暗夜風雨來。
宏圖塔下,側身相對的兩人同時抬起頭,崔玥輕聲道:「我該走了。」
「慢走,崔夫人。」
她沒喊她「桃夫人」,崔玥揚眉笑了笑,道貞重新執起她的拂塵。
笑意停在眉梢。
碎在冷風。
崔玥離去的步伐很是倉皇。
「我們也走罷。」
「欸?」陸漾急忙跟上:「姐姐不打算和國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