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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娘的,哪能落在女兒身後呢?
她撣撣衣袖,收拾好一地的悵然落寞。
為了甜果果,為了當年的情有個交代,當年的罪孽有個了結,她有必要去宏圖塔一趟。
見見如今的道貞。
焚琴院沒了主人,整座庭院寂靜無聲。
馬車停在宏圖塔可允許停靠的範圍,下人前去傳話。
不周山的道侍同大內侍衛交談幾句,領著崔夫人走到塔下。
「夫人,有何事便在這裡說罷,山主正在悟道,不容人打擾。」
「那我在這裡等她。」
道侍顯然在某處聽過她的名聲,一時犯難,眼看崔玥真在塔下靜等,她皺著眉,猶豫再三扭頭朝塔內走去。
「山主……」
隔著一道門,有嘆息聲傳來。
「你去問問,她有何事?」
「是。」
她退出宏圖塔,走出塔門,恭聲道:「夫人來此,不知所為何事?」
「婦人有一問,斗膽問一問國師,此事,唯有國師能助我解惑。」
一問。
道貞捻動珠串的手倏然頓住。
前塵如網,紅塵如煙,俱將她籠罩。
這一問,果然來了。
第84章 只能是我
天幕一點點暗沉,寸寸流金被悄然而至的夜色掩映,風微涼,刮過挺拔的樹,吹動一片片金黃的秋葉。
深秋時節,萬物隨分,唯宏圖塔靜默昂然。
崔玥一身養氣的功夫稱得上京都貴婦第一人,道侍不敢要她站著,搬來一把椅子請她坐下,哪知這位才色清絕大周的女人只是無聲望她一眼。
那是怎樣的眼神呢?
道侍隨山主修道多年,本以為沉靜的道心不會再被外力驚擾,卻在這一眼中自慚形穢。
她垂首低眉,像素日恭敬道貞一般,不敢吭聲。
長風裹著秋意掠過女人眉眼,崔玥覺得冷,緊了緊披風,披風上蔓延的瘦梅枝蜿蜒而動,一朵金黃的葉子綴在她肩頭,被拂去,落在地上,須臾被捲入更高的天空。
崔玥凝望那天空,眼前閃過的俱是前塵過往,生離死別。
她不是一個好女人。
不是一個好人。
但紅塵裹挾著人往前走,誰後腦勺長著眼呢?
重來一世,她還是會縱馬切入那雨夜,還是會用馬鞭指著小道長,請她幫一個小忙。
年少的心叛逆無畏,如刀鋒利,刀子割傷手,剜了心,曉得疼,才會憐惜對方的疼。
年輕時人人都誇讚崔家嫡長女才氣無雙,是頂頂好的閨秀。
崔玥不願做閨秀,不願被剝去神魂對著一個根本不愛的男人委身求全,賣笑求榮。
世家聯姻的本質是利益結合體,真比起來,家族裡的女子不比春柔坊的『春娘』自由高貴。
走到『春娘』那地步尚且有權利選擇接哪個客人,不接哪個客人,世家的閨秀卻只能蓋上蓋頭,揣著三從四德,斬去本性,泯滅自尊,做夫君最好的賢內助。
崔玥是個狂人,始終抱著一份狂想——若這天地換過來該多好?女人主外,男人主內,也好教那些習慣高高在上的男人嘗一嘗做女人的苦。
做女人苦啊。
做世家的女人,簡直是掉進黃連坑裡去了。
當時年少,反抗過,掙扎過,求死過,到最後求死不能,只能將刀尖對準心口狠狠紮下去。
扎傷了自己,也扎傷了景幼。
閉上眼,身穿舊道袍的小道長眉目如洗,溫潤純良,笑起來若春花盛開,不笑時有極靜之美,穿著一襲染舊的衣袍,比世上大多數人都要乾淨、矜貴。
所以崔玥選了她。
並非像她以為的那樣,隨隨便便在雨夜指了一個人,隨隨便便和陌生人纏綿合歡。
她想,原來景幼是不一樣的。
她立在風雨,是落魄的,卻也是坦蕩的,是明淨的,更是風華內斂的。
只有這樣的人,才配得她崔玥的處子之身、傾心愛慕。
可惜……
她恨世家的虛偽,恨桃禛的表里不一,恨不能掌控命運被命運玩。弄鼓掌之間。
恨太多,湮滅了心動。
直到恨無所恨,愛才冒出頭。
景幼出現的不是時候,走得也不是時候,她出現在她癲狂報復的起頭,走在她徹底覺醒的前夕。
引這麼一位虔誠修道的小道長入瓮,流雲巷那日見到她身形枯槁在角落的那一霎,其實崔玥已是悔了。
奈何世間萬般悔與恨,若重來,結局仍不會變。
除非人生而知之,除非她早就深切地痛過一回。
蒼穹落下雨珠,滴在崔玥姣好的面容,她伸手,驚覺臉頰划過一行淚。
竟是哭了。
一扇門在她身後轟隆敞開。
「山主。」
道侍躬身行禮。
崔玥恍恍惚惚從前塵里醒過神,脊背微僵。
在她身後,道貞少見的沒穿她流雲繡金的道袍,纖細高挑的身子套著人間樸素的白衣,烏髮用一支玉簪挽著,左手持拂塵,右手食指戴著歷代不周山山主信物——一枚蒼翠欲滴的戒指。
身側侍立為山主撐傘的另一道侍,眼皮耷拉著,腦袋垂著,仿若對之後的談話不敢聽。
雨水拍打在傘面,秋日的雨水總是涼爽痛快,起先微弱,轉而聲勢奔來,風起雨驟,黃豆粒似地砸下,噼里啪啦,又一陣噼里啪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