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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師乃護國國師、不周山山主,她在醫道上的造詣是一百個太醫令加在一塊兒都比不了的。
藥是虎狼藥,能保命,也能催命。
是用剛猛強勁的藥力催發出身體深處最後洶湧的潛能,藥力耗盡,吊著的那口氣也就盡了。
一年和十年八年比起來不長,但要和太醫令所說的「最多還有三個月」比,挺長的了。
國師說一年,那就一定會是一年,不多一天,不少一天。
想明白後,李諶顫著手去端那藥。
「陛下勿動,讓奴來伺候您。」
大監捧著藥碗湊過去。
喝藥之前,李諶忽然問道:「這藥……」
這滿是猜忌的帝王心啊。
臨死了,越是素日親近的,越要多猜疑兩分。
大監心下誠惶誠恐,面上八分不動:「找太醫令驗過了,沒問題。」
李諶垂下眼睫,默不作聲喝藥。
空藥碗交到小內侍手中,大監捏著帕子為李諶擦拭唇角。
「召康寧侯入宮,朕要見她。」
「是只召康寧侯?」
「去罷。」
罷朝七日的李諶繼下令皇后與太子監國,又有了新的動作——召陸漾進宮。
眾大臣愁得眉毛打結,想見皇帝見不著,只得了國師一句「無礙」,其他人無論宮人還是太醫,皆三緘其口,弄得人頭髮都要愁白了。
「君侯,這邊請。」
陸漾隨宮人穿過一道道長廊,夏天的風微燥,吹動她嶄新明淨的紫金長袍。
踏入帝王寢宮,眾宮婢退下,她見到躺在病榻形容枯槁的李諶。
見之,竟不敢相認。
「陛下?」
李諶虛弱無力地招招手:「阿漾,快過來。」
陸漾步子加快,扶他坐起。
龍涎香的味道瀰漫著腐朽陳舊,陛下不早朝,人心思變,背地裡不知有多少人猜測他快不行,親眼見到病得要死的李諶,陸少主緊抿著唇。
她看起來成熟很多,面容年輕,桃花眼抬起,卻沒了早幾年的年少可欺。
李諶羨慕極了。
身在權利之巔,驀然回首仿佛所有人都在成長,唯有他頭也不回地頹敗、老去。
他嘗到變老的滋味,是苦的。
「阿漾,你再和朕說說,你流落海外的那幾年,是怎麼熬過來的。」
前朝後宮,他誰也不見,獨獨要見陸漾,換個沉不住氣地早已失了方寸露出破綻,陸漾撩起衣擺坐在大監搬來的圓凳:「好,臣說給陛下聽。」
這一說,從未時一刻說到未時三刻。她的際遇神奇,哪怕重聽一回,李諶也從中得到些許慰藉。
天不負有心人,哪怕窮途末路都會仁慈地給人留下一線生機。
「國師說,你是朕天命所歸的『鳳凰』。」
陸漾咽回到嘴邊的話,安靜聽他言語。
「朕很開心。」他激動地抓著陸漾的衣袖:「陸漾,朕真的很開心。」他眼神肉眼可見地黯淡下來:「可朕好似承受不起上天賜下的福分。」
「陛下……」
「我年少登基,主弱臣強,我這皇帝當得如履薄冰,親政多年統治方才穩固,可惜要毀在這衰敗之軀。國師說你是上天賜給朕完成大業的『鳳凰』,我興奮很久,想著上蒼總算看到我的心血和努力,承認朕是一位好皇帝。」
「陛下實乃明君。」
李諶自嘲笑笑:「明君?」
他顧自說這話,不需要人來回應:「曾幾何時,王令之是朕心頭大患,因他資歷高,朝中許多人奉他為師,權利大到能阻礙朕的御令,朕夜裡睡覺都不踏實,好在有你,你膽子大,不畏懼世家,朕原想和你譜就一則君臣佳話,遺憾……」
陸漾曉得他在遺憾什麼,遺憾她中途出了岔子。
「朕沒法子,羞為真龍天子,卻被群臣掣肘,沒有半點自由,阿漾,你是陸家少主,是陸地財神,你該懂朕的,是嗎?」
「是,陛下不易。」
「朕太難了。」李諶仰頭看著床帳:「朕只能重用皇后。」
他終於說到了皇后。
陸漾眸子低垂,視線落在李諶搭在她衣袖的手。
「陸老夫人一代奇女子,她教出來兩個極出色的孫輩,你我就不說了,至於盡歡……」
他由衷感嘆:「她學習能力強,對政事敏銳,見解獨到,胸襟廣闊,若她為帝,會比朕做得還要好。她是朕始料未及的變數。」
變數,要可控才安全。
「你懂朕的擔憂嗎?阿漾。」
「臣……」
李諶猛地看向她:「陸漾,朕拿你當至交好友,所有才推心置腹,你告訴朕,若有一日太子與皇后對峙,你幫誰?」
空氣仿佛在瞬息間被壓縮,逼仄的氣息湧來,屬於帝王的威壓碾來,陸漾沉默數息,緩緩抬眉:「臣,不知。」
隱秘的殺機一閃而逝,李諶忽然笑道:「你倒是實誠。」
「臣不敢欺君。」
「阿漾……」大周朝的皇帝陛下手按在臣子脈門,細細摩挲,黏膩陰冷的觸感停在腕間,陸漾一動不動。
「你怎麼不喊朕姐夫了?」
「因為臣心中有愧。」
「難為你了……」
李諶好長時間沒說話,他鬆開陸漾的手,陷入痛苦的迷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