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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想不明白,好多人想不明白。
包括這位縱橫朝野幾十年的老人。
王相蒼涼地望著窗外聲勢愈大的風雪,笑容微苦:陛下對他們的忌憚竟到了這般田地,寧願相信一個女人,相信財可通神的陸家,也不信他曾經的肱股之臣。
他仔細想了想,歸結於或許是太子太懦弱了。爛泥扶不上牆,李諶急了。
風急雪密,崇英殿地龍燒得旺,溫暖如春。
帝後同坐一席,共同處理朝臣遞上來的奏摺。常有不懂之處,便可見皇后娘娘捧著奏摺與陛下虛心請教。
李諶是臣民公認的仁君,親政多年,於政務上的見解遠超旁人。
有他不吝指教,陸盡歡進益之快,令人咂舌。
這對有名無實的夫妻,擁有天下人難以想像的默契,一個不藏拙,一個不藏私,推心置腹,相互扶持。
過了這個年,李諶又病了。
送到崇英殿的摺子起初是大監念給他聽,由皇后親筆謄抄,再到後來,李諶頭疾發作,處理政務的成了盡歡。
那是陸盡歡最沉默也最英勇光輝的年歲。
她用一根筆桿,和老成精的大臣博弈,無論受到怎樣的攻訐,寧死不退。
李諶費心費力捧她到高處,也不容許她退。
這是一份要用身家性命來經營的買賣,陸家人最擅長做生意,穩住了,那崇英殿還是她的,穩不住,就要做一個空有美貌的花瓶皇后。
從春三月起,大周開始了『多事之秋』。
黃河水患、嶺東地動、長寧暴風、天災人禍齊齊湧上來,陸盡歡忙得腳不沾地。
一陣咳嗽聲傳來,大監心疼地捏著帕子:「陛下……」
短短几月的功夫,李諶像是老了幾歲,嘴唇發白,臉發紅,眼角咳出淚來,他虛弱笑笑:「皇后那邊怎樣了?」
大監看他勉力支撐的樣子,不願他受累,輕聲道:「穩住了。」
「辛苦她了……」
李諶寬心地躺回被衾,眼神直愣愣地看著頭頂床帳,他似是藏了好多話要說,到了嘴邊也只透露出一句:「她……是不是很厲害?」
何止是厲害?大監笑笑:「再厲害,也是陛下教出來的。」
這話誠然沒錯。
但李諶還是覺得陸盡歡厲害。
一個女子,仿佛天生是為了政事而生,人聰明,勤勞,肯吃苦、受辱,忍過一時,又會笑吟吟地借各方勢力報復回去。
朝堂那些老頑固是秀才遇到兵,他們吃癟的模樣李諶只親眼見過一回。
也是那一回,現在想起來他都想笑。
盡歡,是他教出來的人啊。
看看,看看!若是朕身體再好一些,哪容得到爾等放肆?!
他眼裡燒著火,錦被下攥緊的拳頭慢慢鬆開。
「陸家那邊呢?」
大監為他掖好被角:「有陸少夫人在,陸家也穩住了。」不僅穩住了,還能隔著老遠為他們的皇后助力,他嘆了嘆,不知是嘆好,還是嘆不好。
最應該坐在崇英殿的人病懨懨地躺在這兒,最該坐守後宮的女人站在最前方。
李諶問:「阿漾呢?」
「還沒消息……」
距離那場海難晃眼間仿佛過去好久。
細算的話,其實才不到一年。
人到現在還沒消息,李諶閉上眼,像是認命:「朕的鳳凰,還是去得太早了。」
康寧侯罹難一事對他的打擊太大,大監有心寬慰,卻不知該說點什麼。
「回陛下,國師來了。」
聽到門外面的回稟,大監鬆口氣:國師來了,那就無需他來寬慰了。
……
京都的夏天聒噪得很,夏蟬藏在蒼翠的枝葉知了知了叫。
朱雀街北,瓦子巷,一處二進的小院,穿著樸素小白裙的女娃娃頂著一腦門汗跑進來:「阿娘!」
聲音清脆脆的。
含著絲絲的甜。
她一頭扎進女人懷裡,小腦瓜輕輕抬起,狀若桃花的眼睛盈滿孺慕:「阿娘。」
時值夏日,最需要穿得雅致清新的時節,京都第一才女很不合群地往身上套了一襲玄衣,黑色的衣裙恍惚發著亮,胸前繡著一朵不大的白花,美則美矣,卻像在為誰服喪。
發間連抹玉色都瞧不著,只別了一支沉鬱的桃木簪。
她用手捂住小羽毛亮晶晶的眼,小羽毛乖乖受她擺弄,末了等不到旁的動靜,小娃娃喉嚨發出一聲笑,極盡粘人地窩進阿娘懷抱。
礙於『命貴身輕』一說,三歲前她最好要少說話,也無需多勤勉,讀書、寫字都要比同齡人遲一些,話不能多說,否則會被阿娘和曾祖母打小屁股。
她彎了彎桃花般的眼睛,肌膚白得晃人眼,襯得這個夏天都清新亮麗起來。
她不說話,但那雙桃花眼無聲中會說話,哄得她的娘親憐愛地親親她的臉蛋兒。
桃鳶消瘦不少,家大業大,每天都有要操心的事,白日裡沒忙忙碌碌,操持家業,侍奉祖母,夜裡孤枕寒衾,每一晚,她都要直面那人不在的鈍痛。
不似一刀抹了脖子血濺三尺的痛快,是隱秘連綿的難受卡在心坎,想起來就壓抑,就懊悔。
後悔當初為何不多愛她一點。
阿娘又在發呆。
小羽毛眸子轉開,噠噠噠跑開,等再回來,手裡捧著一塊香軟熱乎的甜米糕:「糕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