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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0章 大道至真(25)
生同衾死同穴,十八相識,百歲終老。道一句此生無憾,許一諾來世再見,他們執子之手,於黃泉路上漸行漸遠,留她在長明燈前孑然獨立,聽耳畔哭聲,思慮萬千。
阿妹告訴她:「自當年一別,爹娘就說阿姐再無歸期,卻對我們說阿姐總會回來。他們只當小兒年幼不記事,等長大便會忘了,殊不知我們姊妹記性好,只消他們在除夕多擺上一雙碗筷,我們就知道是給阿姐準備的。」
可惜,年復一年,阿姐未歸。
等念丹山莊建起,等爹娘廣招弟子,等她們長大成家,幾十年光景歷歷在目,卻獨獨缺了她在身旁。
小阿妹道:「我們十八歲那年,爹娘把我們叫到身邊,給了阿姐留下的駐顏丹和延壽丹,以期我們青春永駐、長命百歲。」
阿妹:「可在爹娘膝下長大,我們怎會看重美貌與長壽?若得一心人,白首不相離,他們二人都沒用這些,我們又怎會用?」
明明身邊還有丈夫子女,她們卻道「沒有外人」。少頃,阿妹轉入內室捧出一個檀木盒子,她當著厲蘊丹的面打開,便見裡頭放著兩姊妹幼時的玩具,她拿刀給她們刻的木馬麻雀,以及她贈予阿曼夫婦、如今卻被推到木盒角落的丹藥。
駐顏丹與延壽丹,這隨便拿出一顆就能引得修士爭破頭的丹藥,在兩姐妹眼裡什麼都不是。光從盒內之物擺放的主次看,要不是這兩瓶藥是她所贈,或許早被她們扔了。
小阿妹:「阿姐,這兩瓶丹藥既從你那頭來,你便帶回去吧。凡人福薄,擔不起這些,留下反而會招來腥風血雨。」
兜兜轉轉,兩瓶丹藥竟還是回到了她手裡。一時間,厲蘊丹心緒複雜,不知該說什麼。
是她狹隘了。
常年身居上位,她一直以為對凡人來講,青春與長壽是他們窮其一生所追求的目標。為了達到這個目標,他們會不擇手段。她作為帝皇,尚不能擺脫長生的誘惑,可偏偏兩個小她許多的妹妹不吃這套,在繼阿曼夫婦走後又給她上了一課。
並不是每個人都貪婪無度,若一個人精神富足,物質對他的誘惑就是「無」。
並不是所有人都畏懼生死,若人生的小家得以圓滿,無需青春維繫,不用長壽相守,點到即止亦是「無憾」。
修士以為凡人的種種,何嘗不是另一種短視?修士以為大道圓融即是人生至高境界,又焉知凡人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不是另一種「道」的殊途同歸?
一切只是她以為,是她著了相,是她想當然。
現如今,厲蘊丹接過藥像是接過了洗禮,譬如佛祖拈花一笑,她握住藥瓶緩緩笑開,目中情緒清澈證心:「我知道了。」
「我會帶走。」
阿曼夫婦一家子是她的貴人,他們從不要求她改變,可他們的言行舉止卻隱晦地影響了她良多。若在以往,她會隨意將後世的科技圖紙交給煉器師麼?不計後果,不問對錯,不討代價,就這麼給了?不可能。
是以,不知不覺間,她其實也變得相信他人了。
厲蘊丹:「只是,既然來了,我不急著回去。阿妹,就讓我這不稱職的長姐送爹娘最後一程吧。」
兩姐妹聞言落下淚來:「……好。」
「阿姐你能回來……實在是太好了!」她們唯恐她的未歸成為二老的遺憾,不想她竟會從天上下凡,幾乎做到了她能做的。對此,兩姐妹自是感激居多,哪會有什麼不滿。
於是,厲蘊丹守靈七日,親自扶棺,待在凡間道士的唱誦中將二老的棺木下入黃土,她看著黃土一把把掩蓋棺木,看著紙錢漫天飛舞——
剎那靈覺乍現,她「看到」奈何橋邊的厲正陽背負大劍,正抱著阿曼在花海轉圈。他們從蒼蒼白髮的老者又變成了少年少女,只是相伴一生,他們眼中的彼此可沒有皮囊,而是始終如一的靈魂。
他們牽著手走過奈何橋,又在過橋的前一秒倏然回首,像是在找尋什麼。分明隔著不同時空,可靈魂與靈魂的牽引,還是讓他們見了她最後一面。
那一刻,有兩隻溫暖的手搭上了她的肩膀,他們對她說:「小丹,保重。」
保重……
心有所感,立於墳前的厲蘊丹忽然盤膝坐下,抱元守真。
這一刻,她想起了皇宮中病逝的祖母,含恨而終的父皇,走得不甘的太子,多有無奈的母后,以及一眾機關算盡、不得好死的臣子與妃嬪……
她曾以為這就是她的全世界,她也終將不得好死、抱憾而終,從一介叱吒風雲的女帝淪落到纏綿病榻的老嫗,再成為子女手中爭權奪利的工具。卻不想有朝一日,她也能像普通人一樣從頭開始,擁有一個不必算計的童年,擁有一對教會她生活的父母。
她曾以為自己是海,足以掀起風浪摧毀一切。可現在,她覺得父母是海,而她是海上的一艘小船。他們用浪潮推著她往前走,用海嘯送她與天齊,她永遠不用擔心被海水淹沒,因為這是父母留給她的港灣。
她聽過「殿下千歲」,聽過「陛下萬歲」,可縱使千歲萬歲,也抵不過一句「小丹,保重」。
她是帝皇,對;她是修士,對;她是造化者,更對!但無論她是誰,都改變不了一個大前提——她是厲蘊丹,只是厲蘊丹。
大道至簡,何嘗不是「大道至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