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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她膽子不算很大,此刻一人獨行於幽邃昏暗之處,前後都瞧不見人影,心中像是提了一小桶水,晃蕩得不甚安寧。
這是何方?
她捏緊衣袖,環顧四周,小心翼翼地朝前走去,向著前方一片光亮之處。
當眼睛被刺痛的時候,白蘇不禁流了點淚。當她再次看清眼前變幻的景象時,卻實打實地愣在了原地。
戰火連天,血肉橫飛。
她還未反應過來,一團似是臟器的濕熱東西便掉在了眼前,滾在塵泥里,散發著幽幽魔氣,好幾圈才停下來。她驚得一下子跳開,連退了幾步。
白蘇治病救人,雖也見過比較慘烈的模樣,但從未親自上過戰場,何況是這等場面——一團一團的鮮血自傷口中湧出,臟器屍塊掉在地上,又很快化為靈力或魔氣消散於天地之間,四周慘叫聲,嘶吼聲,像彈了幾百個斷弦琵琶一樣刺耳。
她藏身於古戰場的一堆屍塊後面,觀察著四周的景象,此處好像是仙魔大戰,高階的魔物和修士在天上施法打鬥,於地面上的魔兵和年輕將領亦在鬥爭。
仙法籠罩了整個場面,將魔物圍困於陣法之中,宛若困獸。
這並不是勢均力敵的戰鬥。
而是一方對另一方的屠殺。
這場屠殺白蘇無能為力,她只是一個醫修,在此等危境之中只能自保。
鼻尖濃厚的血腥味道彌散開來,慘叫聲像是催命一樣在她耳根子旁迴響。白蘇捂著嘴,被熏得想要嘔吐,她眼瞅著身旁一位魔將倒下,被擊中了心脈,痛苦地扭曲於地面,情急之下握住了白蘇的手腕。
“嗬……”
白蘇慌忙低下眼睛,與魔物猙獰的臉龐對上,青面獠牙,醜陋不堪,它的眼神中盛滿了一片絕望,那是對死的恐懼。
粗礪的聲音微微喘著,已經很是虛弱。
白蘇定了定神,勉強冷靜下來,將它用力拖到一片隱秘不受打擾之處,剛想以靈力鑽入它關竅治癒,耳邊卻有一道空靈的聲音響起。
“你在做什麼?”
白蘇心中一緊,環顧四周,卻並未見到任何人,只有橫七豎八的魔屍。
“救人。”她輕聲答道。
一聲嗤笑,“那是人麼?”
木靈根柔和催生之力已然籠罩於它汩汩流血之處,傷口有癒合的跡象。
白蘇一邊救著它,一面抽出功夫來回答這虛無縹緲的聲音,“雖非我族類,到底也是性命一條——你是何人?”
“我是誰不重要。今日閒來無事,單只和小友論一論道法,你是醫修,就論一論這醫道罷。”
白蘇心中的不安散卻了點兒,她感覺此人並非有惡意,便問,“你想怎麼論?”
“行醫者救人,天經地義,是也不是?”聲音含笑道。
“是。”
“那若是因著你所救之人,死掉了更多無辜之人。你還救不救?”
白蘇遲疑道,“……這是何意?”
眼前的景象忽然再度虛化,一層層崩拆開來,白蘇下意識地閉眼,她再度睜眼時,又瞧見一片屍山血海。
目光鎖定到一處,她訝然睜大雙眸,看著那些魔物掙紮起來,咬碎修士的頭顱,吞掉他們的內丹,手臂上的肌肉一寸寸膨脹,異常兇殘。
“如果你救的是這樣的東西——致使生靈塗炭,萬劫不復,而你,”聲音頓時尖銳,“行醫之人,才是最終舉起屠刀的人。你當真就沒有辜負自己的初心麼?你看著死在魔物利爪下的亡魂,心中亦不會有半點愧疚麼?”
白蘇愣了一瞬,手指不由得攥緊,她的頭皮一陣發麻,張了張嘴,“可是人與魔只算出生,不能一概而論。這世上既有以殺證道的修仙人,也有光明磊落,不造殺孽的妖魔,這又怎麼說得好?”
“妖魔的血脈天生嗜殺,或多或少罷了,你……要拿人命去賭麼,你能賭得起麼。”那聲音低下來,似是蠱惑,“不願賭的話,你就放開它,這樣可好?”
方才白蘇正在思緒間,靈力運作不由得慢了下來,她感受著它身上一點點流逝的生命,和逐漸冷卻的熱血,以及那一雙仍然是睜著的,滿是哀求與恐懼的眼睛。
生靈的眼是萬用的溝渠,一切盡在不言中。
該……該繼續嗎。
有那麼一個瞬間,兩難的愧疚感幾乎淹沒了她,險些讓人窒息。但是面對此般情形,也難有雙全的抉擇。
白蘇閉上眼睛,耳畔旁微弱的呻吟一下子隔得很遠很遠。
整片幻影寂靜下來,仿佛又只剩她一人。
她曾見過柳尋芹拒診,神色淡漠,在一片哀求聲罵聲中閉門不出,事後也並未見她臉上有半分悔色,仿佛如同拂去了一片塵埃一樣不以為意。
那時白蘇年紀還小,問師尊如何能做到這般堅定。
柳尋芹只說,“活了這般年頭,見慣死生,都是常事,自然無動於衷。”
小白蘇不解,“那我活到師尊這個年紀時,也會如此嗎?”
室內靜謐,柳尋芹的唇邊溢出一縷白煙,像是一聲輕嘆,煙霧被她自己的靈力裹挾著捲去窗外,飄得無影無蹤。
“我並非好的醫者,只能說精於此道。你太過良善,各人的道並不相同,遵心便是,所以在種種抉擇之間,不用學我,也不用學任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