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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皇雖已退位, 卻因今上至孝, 不願子奪父居, 自率妻妾子女居於東宮,上皇便仍住在紫宸殿內。太后乃今上嫡母,與上皇夫妻一體, 自然也仍居於中宮鳳藻宮。今上和皇后每日從東宮往來請安盡孝,十載未嘗稍見怨色。
賈元春入宮五年有餘,一直侍奉在甄太后身側, 已從末流九品女史升至五品侍中,不僅是鳳藻宮中的第二女官, 得甄太后信重, 在整座大明宮中也算得上高階女官。
此刻太后傷心尋死,她本該帶頭冒死相勸。但甄家的累累罪行已在含元殿條條列清, 林……御史的辭官表更是字字忠心、句句泣血,使人聽之落淚。如果不嚴懲甄家,實在難以服眾,更會令眾臣寒心。
鳳藻宮人人明白, 就算是太祖皇帝在世,只怕也保不得甄家了。
甄太后的哭聲一聲高過一聲, 從甄家是如何追隨開國皇帝追憶起,一直哭到上皇在位時甄家是如何效忠,又是如何仰沐皇恩數十載……
賈元春福至心靈,忽有所悟,起身越眾行到甄太后身前,復又抱住甄太后手中的白綾拜倒,忍懼顫聲道:「娘娘孝賢淑德,寬仁慈愛,位居中宮數十載,從無有失德之處,是甄家子孫不肖,辜負聖恩,娘娘深居宮中,如何得知?還請娘娘保重鳳體。若以外臣之事使娘娘有所損傷,皇上與皇后娘娘又如何心安?臣等萬死也不能謝罪了!」
甄家獲罪已成定局,但退而求其次,只要太后娘娘仍穩居中宮,甄家子孫繁盛,總有一兩支還能清白留存。甄二姑娘與北靜王的婚期就在十日後,人早已到了京中備嫁,若能不被此事牽連,甄家就還能再圖將來!
甄太后看了賈元春一眼,撒開白綾,將她摟在懷裡,大哭道:「這些不肖子孫,辜負陛下聖恩,還敗了祖宗的德行!早知今日,我也不敢忝居後位,讓他們仗勢橫行霸道起來。還是趁早了結了性命,去服侍父皇、母后,才好贖清罪孽!」
賈元春自知猜中了太后娘娘的心思,卻不敢放鬆半分,仍哭勸道:「娘娘與上皇夫妻同體,娘娘是君,他們是臣,他們辜負了聖恩,也是辜負了娘娘,娘娘如何以臣子之過傷及自身!」
餘下眾內監女官也忙高呼:「娘娘如何以臣子之過傷及自身!」
甄太后便拔簪散發,欲往宗廟去謝罪,賈元春並其餘人等忙以死相攔。
正沒開交時,人報陛下駕到,賈元春便忙跪在甄太后身側,恭迎聖駕。
一個正紅色的身影快步行至殿內,拜倒在甄太后身前,含淚道:「母后……」
甄太后背身避開,掩面道:「甄家既無德行,我也無面目再居後位。」
皇帝大禮叩首,哭道:「母后是母后,甄家是甄家,甄家如何能與母后相提並論?父皇特遣兒臣來寬慰母后,勿要以甄家之事傷心。」
甄太后哭道:「你去替我回稟你父皇,甄家滿門奸佞,甄氏女不敢再居後位。」
皇帝哭道:「是甄家的小輩犯法,並不與甄家祖輩相干,更與母后無干。求母后不要舍了兒臣。」
甄太后又哭道:「那……素英已是罪臣之女,大禮既還未成,與水家的婚事就算了罷。」
皇帝忙哭道:「聖旨既下,甄二表妹就是定了的北靜王妃。母后放心,我必以甄二表妹為親妹出嫁,不叫世人疑心表妹的品行。」
甄太后這才迴轉,與皇帝母子抱頭痛哭一陣。
太監女官們再三解勸,皇帝方起身整衣,請甄太后入內室梳妝整理。
賈元春攙扶甄太后回寢殿,終於能把心暫時放回肚子裡。
家裡送她入宮服侍太后,當然不是想讓她一輩子做女官。身為賈家女兒,她自然也要肩負起振興家族的責任。
她先服侍太后數年,有了功勞,或許能掙來一份家中求不到的「好前程」。
皇上有嫡妻愛妾,皇后已有二子,吳妃亦有二子,李嬪也有一子,太后捨不得自家女孩兒,又想在皇上的後宮裡放人,便有意舉薦她。
可皇上登基十年,竟能不新納一人,後宮幾位妃嬪全是潛邸服侍的舊人。
太后數次提出要給皇上擇選妃嬪,以充後宮,都被皇上以各種理由推拒了。
她入宮那年才剛及笄,現在已經年過二十,過了女子最好的年華了,卻還沒有個結果。[注3]
但路已經走到這裡,她只能繼續一心侍奉太后。
就算她已經不奢望能獲得一份「好前程」或放出宮去,做好了老死宮中的準備,有她在宮裡,終究會對家中有些幫助罷……
連甄家都逃不過天子一怒,焉知今日的甄家不是來日的賈家?
甄家有太后在,還可以留得一位北靜王妃,賈家有什麼?
賈元春親手給甄太后戴上最後一根髮釵,見小內侍飛走來報:「皇上封了甄家二姑娘為承恩縣君,還命將縣君接進宮來,以縣主之儀出嫁。」
她看見太后洗淨濁淚的臉上現出疲色,吩咐道:「去把西後殿收拾出來,給縣君待嫁。」
賈元春親自去辦這件事,走出寢殿之前,聽見鳳藻宮尚書——太后陪嫁的嬤嬤,也已經六十過半了——提議:「家裡的案子還得再經一遍三司會審,北靜王府一定也想讓親家的名聲好些,不如——」
太后卻道:「行巫蠱事、毒殺朝廷命官,這已經是到頭了。再想要多的,連我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