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1頁
還不等他細想, 趙澤瑜卻已然察覺了動靜, 看了過來。
趙澤瑾連忙上前幾步, 剛想把人塞到床榻上去,再呵斥他兩句不懂休養,便見趙澤瑜端端正正地跪了下去,大禮參拜:「臣弟拜見太子殿下。」
趙澤瑾的心猛地沉了下去, 這不是一個弟弟對哥哥行的禮數,也不是一個皇弟對太子行的禮數, 而是一個臣子對皇帝行的禮數。
幾乎是立刻,趙澤瑾便明白了,小瑜這是想起了全部的事情。
他素來謀定後動,思慮周全, 唯獨在小瑜恢復記憶之事上總是自欺欺人、不願多想, 想來可能是潛意識中預料到了此事, 明白了自己面對恢復了所有記憶的小瑜會不知所措。
因為他不知道擁有所有記憶的小瑜會如何做, 自然也就無從應對。
而如今趙澤瑜用自己的行動給了他一個答案,他會恪守君臣之禮。
若趙澤瑜還是個二十來歲的少年,趙澤瑾大可以將他拖起來,沖他發一頓脾氣, 問他行這麼大的禮做什麼,是不是想傷他的心。
甚至趙澤瑾大可以像是那一次心魔發作之時,哪怕兄弟二人吵得昏天黑地甚至見了血也是毫無隔閡的。
可現在一個心魔糊弄不了歷經二世以江山為棋眾生為子的太子,大帥,權臣。
算起來,二十歲的小瑜是趙澤瑾無比疼愛、從未離心的弟弟;而現在,他倆之間夾雜著過往的滾滾紅塵、夾雜著曾經的陰陽相隔、夾雜著十多年的針鋒相對相對無言,一時之間浩浩湯湯,這一世的那點溫馨的兄弟之情浮沉在過往的風起雲湧、波瀾壯闊之中簡直像是汪洋中的一隻小船,自身難保。
須臾之間,趙澤瑾想了無數種回應方法,卻又發覺什麼都不對,只好什麼都不說地先將人拖了起來,撈來披風將人裹著,扛著「扔」上床榻。
說是扔,心中炸成了清嘉關那漏風的城牆的太子殿下,愣是壓制了趙澤瑜的掙扎,輕拿輕放地讓某人的尊臀平穩落地,都不帶顛簸一下的。
都是活了多少年的人精,都是能一眼照透人的肺腑再將人的腸子熨帖得百轉千回讓人家肝腦塗地的老妖怪。
可此時相對,趙澤瑜在床上也擺出了一副面聖的姿態,頭低垂背稍彎,倘若不是看趙澤瑾實在不讓,趙澤瑾估計這大王八蛋能給他跪在床上來個三叩九拜。
前世在朝堂上趙澤瑾沒少看趙澤瑜的跪姿,向來是跪得自成風流,明明禮儀標準卻偏叫人覺得此人乃是在跪著表達自己的挑釁不羈。
想想哪怕是一開始趙澤瑜為了糊弄皇帝快速握權時他那背脊也從未彎過,哪像是現在。
皇帝倘若是看見趙澤瑜現在這一副恭聆聖訓的姿態想必尾巴都能翹到天上去,趙澤瑾瞧著他這樣一副任打任罵任發落的姿態倒是腦仁疼得鑽心,巴不得趙澤瑜把前世跟皇帝橫的那種姿態拿來跟他耍一耍,都不用全部,一半都行。
趙澤瑜忙著恭順,趙澤瑾忙著安撫被弟弟氣得集體上涌的氣血,一時間無話。
趙澤瑜自己也知道這帳子中的氣氛混雜難言,也感受到了兄長身上的低氣壓,自知應當說些什麼。
可惜他身上的皮雖然多,但是穿哪件是有講究的。
譬如說第一世面對皇帝時穿的就是一件年幼失去庇佑唯有依仗皇帝、願意成為他手中制衡趙澤恆與陳氏的棋子、掌軍權後也願意當一個好兒子順利成為太子的忠臣孝子皮。
而第二世面對皇帝穿的就是一身年幼時不擇手段且聽話能幹、掌兵後翅膀硬了無法無天的心機深沉的權臣逆子皮。
第二世面對兄長時他穿的就是一件包藏禍心、利益薰心、不擇手段、心狠手辣的爭權奪勢皮,雖說最後這皮也有點崩。
而面對不同的臣子時則有威逼利誘皮、循循善誘皮、以情動人皮、以理服人皮、禮賢下士皮等等,不盡其數。
有這些皮為基調時,趙澤瑜自可口若懸河或是故作深沉或是冷酷無情。
可現在要如何是好呢?看兄長這一世的這個反應,應當是知道自己上一輩子所做是為了送他登上皇位了。
他的皮被扒了一半,露出了純良熱血、嘔心瀝血的一半,可兄長又何嘗知道這沒被扒下去的另一半滿是膿瘡、帶著深入骨髓的腐朽氣息。
這一世兄長的一腔兄弟情深是給那個滿是赤誠、並無陰詭算計、重情重義、光明磊落的弟弟的,雖是有幾分來自上一世的補償,到底也勉強算得上是德配其位。
可換上這個做盡算計人心、心狠手辣、殺孽滿身、煞氣沖天、道義毀斷之事的趙澤瑜,這兄弟情深他配嗎?而兄長又敢給會給嗎?
說來也是命運弄人,他想起這一世每一次夢到前世之事時,一知半解的他總覺得自己太過弱小、像個廢物一樣,滿心變得強大、上馬能戰下馬能治、處亂流之中而巋然不動、看透人心鬼蜮的願望。
而現在他一朝達成所願,卻唯余不知如何自處的尷尬,只盼自己還是那個依仗兄長庇護的小廢物,起碼不必避嫌、也不必這樣急迫地擺出一副任憑處置的姿態來,戳兄長的心又讓兄長為難。
可沒有辦法,他自嘲一笑,兄長或許因著心胸寬廣、情深意重而不會立刻對他變化什麼態度,可他自己得有自知之明、有些分寸、知道自己是個什麼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