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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智上知道自己這封摺子交上去實在是丟人,可最終他還是眼一閉心一橫,將這摺子原封不動地留在了御前。
為了避免自己再多想,趙澤瑜翻開了下一本摺子,卻是當真沒了別的心思——上一場仗雖然在兄長及時馳援之下贏了,可死傷卻是前所未有的慘重,記錄名冊無疑便是浩大的工程。
這一個月來,他令留守的將軍每隔十日整理好之前一戰軍中死難者名單發往京城,也好叫戶部兵部能夠分批進行死難者家眷確認與撫恤。
而這承到御前的則是有朝廷承認封賞的犧牲將官,當初應當比趙澤瑜返京還要早一日出發,卻也正正好好在今日呈遞到了御前被趙澤瑜看到,也是緣分。
這一戰大將在趙澤瑜的刻意保全下死傷不多,但中低層將領死傷慘重。
趙澤瑜指尖微顫,目光從名冊尾部滑到前面,終於在看到薛子言之時呼吸亂了一分,薛子言的那柄斬月彎刀現在便在太平宮他的房間中。
他本來其實並不想去薛家探看的。薛家子嗣單薄,只有子言這麼一個孩子,自小父母疼寵、祖輩嬌慣,竟也沒將人養得紈絝跋扈,如今卻是白髮人送黑髮人。
平心而論,易地而處,他是必定要對趙澤瑜這樣一個將他們的孩子拐走卻又沒能帶他平安回來之人有所怨懟的,更何況子言又是為他而死。
哪怕他們因著傷心過度來打他都能讓他好受一點。
可他是堂堂親王,皇權在上,他若登門,哪怕他們再恨再傷心都得恭恭敬敬地對他,子言已經去了,何必讓他的長輩對著自己說一些譬如「子言為王爺戰死是他的福氣」這樣的誅心之語呢?
只是第二日,趙澤瑜還是出了宮,卻在薛府外踟躕不前。
趙澤瑜是在估摸著京城差不多平定了之時差人給薛府送的信,如今薛府門上掛著白幡,無論如何他們已然接受了這個事實。
他握了握薛子言的刀,這柄刀便是薛子言想留給家中的念想了,它代表著薛子言的成長與功績。
趙澤瑜終歸還是敲響了那門,同他的家人說一聲「子言他以身為餌,除滅北燕女君,此等功勞必定名垂青史,他是最出色的將軍」,還有一聲「對不住」。
從薛府出來後,趙澤瑜心中有些鈍鈍的,索性沿著長街走了下去。
多年不曾回京,這沿街景象變了許多,卻也還是能依稀看出幾年前的模樣,倒也算不得物是人非。
從前買糖塊的小販手藝長進了,改成了賣糖人,引得數個娃娃拽著爹娘的手撒嬌賣痴地討要;之前大啟以扇子為風雅的潮流已然過去,如今又時興起了蕭,引得小販們又改換貨源附庸風雅;而這最紅火的成衣鋪、酒樓、客棧和車馬行倒還是紅火著,畢竟衣食住行乃是人亘古不變的需要。
他雖是一身便服,也收斂了一身血煞之氣,可臉和氣質在這兒,身上衣著亦是非富即貴,便也理所應當地收到了相當多人的歡迎——店家們見他這種上檔次的肥羊必得要盡力拉來宰上一宰;姑娘們見著他若非矜持是定要扔上幾朵花留念的。
趙澤瑜對人的目光極為敏感,此時往四周一看,那點堵在胸中的鬱氣卻也化作了無奈,他懶得招蜂引蝶,往旁邊小巷中三拐兩拐的便也消失在眾人目光之中了。
三世以來,他自然知道兩軍交戰,死生之事實在太過尋常,只是也從來不能真正地做到無動於衷,但也明白往事不可追的道理。
凱旋之時,不知又有多少人家悲聲四起,卻也是必然之事。
光陰不會為任何人停留,時代也必將由一代人扛起,或是建立在屍骨之上,或是建立在風波詭譎的亂戰之中。
而一個時代開啟後,似乎又會重演上一個時代的起落。此次落網了一批枝繁葉茂的老世家,他能看出兄長想要增加科舉出身在官員中的比重,同時扶植一批新的世家互為牽制。
而這一批人漸漸羽翼豐滿時又何嘗不是新一輪的動亂與平衡,只要有人的存在便有爭鬥,江山代際,大勢如此,他們這些人能做得也不過是以儘量小的犧牲換得一份較為平穩繁榮的盛景。
趙澤瑜駐足,將這些有的沒的放下,瞧瞧地方倒是離自己的安王府比較近。不過一刻,他便牽了一匹馬出來,果真無論他在不在,兄長都會替他料理好安王府。而後他便打馬向京郊去了。
皇宮中,趙澤瑾早上便發現小兔崽子溜得不見人影了,知曉誆騙小瑜干半日苦力已是極限,只得勤勤勉勉地開始幹活,不由得懷疑起自己上輩子兢兢業業當了半輩子皇帝,這輩子又這麼早就把權奪了是為何。
是上輩子沒被大臣氣夠嗎?是夙興夜寐沒夠嗎?是沒事閒得給自己找罪受的嗎?
不,是因為他爹不當人。思來想去趙澤瑾在心中對太上皇致以誠摯的問候,並對溜出去的弟弟報以一個冷笑,然後繼續當這天下最高貴的苦工。
倘若旭兒或暉兒同他一般有前世記憶便好了,那他便可以儘早傳位安享天倫之樂了。
如今還被困在一歲幼兒殼子中的旭兒本來就被自己那個為老不尊的姐姐禍害得生無可戀,卻不知為何無端感受到了一種從後心泛起的寒意,在這一世便早早有了世道險惡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