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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正是因為任北峰已然走過了人生的大半旅途,回首前生, 也能開始以公正不偏頗的眼光看待這數十年旅程, 將先帝、對太上皇這些年統治下大啟的興衰發展了如指掌, 大啟的脈絡幾乎已然印刻在他的心上, 他也能感覺到面前的這個弟子與他身上這種無比相似的氣息。
這是一種在年輕人身上很難有的氣質,而相同的氣質幾年前便在趙澤瑾身上出現過了, 這也是他近幾年方才能確定的事情。
趙澤瑾掩飾得要比趙澤瑜熟練一些, 也幸虧太上皇雖為執掌天下者, 天下卻從未在他眼中心中,故而他便也沒有能夠洞察世事的雙眼,無論是趙澤瑾還是趙澤瑜,他都看不透。
趙澤瑾為何會這般任老並不想探究, 左右他知道這位陛下應當會是一位好皇帝便是了,可趙澤瑜不同, 這是他多少年才收下的關門弟子也是他所有弟子後輩中唯一沒有走上岔路、甚至在他不曾有機會傾囊相授的情況下便隱隱承他志向的小徒弟。
慧極必傷此話絕非虛言。一個二十歲正是朝氣蓬勃之時,縱然在為帥過程中遭遇過挫折險阻、在生死邊緣走過,也不該看不出一絲的少年意氣。
更何況,他從去到定北軍中便是主帥, 天縱奇才, 任北峰了解北方的每一場戰役, 就算中間有些挫折也絕非全軍覆沒這樣足夠重塑人心氣的大敗。
因此趙澤瑜的這種像是走過一生才能擁有的氣質讓任北峰不能不擔心。
他剛想問趙澤瑜卻像是未卜先知一樣地先開口道:「老師, 這些年您過得如何?」
不過四年,老師深諳保養之道,他走的時候老師身體還不錯,若是無病無災的怎麼也不可能這個模樣, 這其中必定多少有些不愉快的事情,趙澤瑜不欲揭老師傷疤,只尋思著回去問問兄長。
任北峰卻從他這弟子的眼中看出了心疼,拍拍他因著數年風沙皮膚略為粗糙的臉頰,笑道:「無事,不過是緣來則聚遠去便散罷了,沒什麼好說的。若說起來,倒是你小子讓為師擔憂得還多一些,也不多來幾封信。」
趙澤瑜蹭了蹭老師粗糙卻讓人心安的手,溫順道:「嗯,是我不好,該罰。」他抬眸,笑得無比溫潤:「不過老師捨得罰我嗎?」
這句話倒是既親昵又略微帶著點穩重的無賴,其中又似乎是頂門立戶的青年反過來縱容他年長的父輩一樣。
任老佯怒,輕輕拍了兩下趙澤瑜的臉頰:「你小子倒是會拿你老師尋開心。」
「若非老師寵我,我怎敢呢?」趙澤瑜絲毫不懼,雙眼還是那般如清澈的幽潭一樣,看著深不可測,卻又不知為何並不渾濁。
他身量雖不及趙澤瑾,卻也是個長身玉立的俊俏公子了,一雙大長腿委委屈屈地蜷在馬扎前的方寸之地,雖不顯得難看,但一瞧便像個委屈的小可憐。
任老從上到下仔細看過趙澤瑜,確定他現在身上沒什麼傷,便也放下了心——方才趙澤瑜剛剛扶起他時他便感覺到這孩子手上細碎的疤與厚重的繭子,雖是知道軍中武將這般十分正常,到底還是擔心這之前心思就重、現在讓他也有些看不清的孩子瞞著自己身上的傷。
畢竟他的信上便是這般做的,報喜不報憂,從來只寫自己如何料敵於先如何肆意暢快、風雲獵獵,從來不寫自己為此推演了多長時間、有多久沒有好好休息、受了什麼傷。
想也知道,當初邊境連失數城,情況何等危急,怎麼可能輕輕鬆鬆地就拿下來,任老幾個月都睡得不怎麼踏實,收到了這小混蛋的信只掃了一眼便知這小子在粉飾太平。
他倚老賣老去要求趙澤瑾告訴他這兔崽子的消息,那小子倒還有些門路,在定北軍中倒也勉強能有探知主帥是否安好的本事。
幸虧老天保佑,這小子到底也是保下命來了——趙澤瑾告訴他的只有趙澤瑜的輕傷或是已然痊癒的重傷,他也知道趙澤瑾瞞著他也是怕他擔心,不過左右這小子沒斷胳膊斷腿就好。
不過兩個月前趙澤瑾驟然離京時他便猜測北疆可能出了大事,趙澤瑾歸來平定宮變後便派人告知他兔崽子受了點傷,不過快好了。
他猜到是危及性命的重傷,不過如今看到這小子似乎恢復得還不錯便也放心了,年輕人,不像他們這種黃土埋半截的人,總能養得回來的。
兔崽子的嘴還是這麼甜,任北峰拍了下他的額頭:「你倒是知道為師寵你,卻不知長輩在不遠遊,只會拿些花花腸子哄人。」
趙澤瑜笑著,並不辯解,知道是老師想他了。不知為何,今日見著老師,只感覺老師說話比之四年前有所不同。四年前,老師雖有擔憂,告訴他的仍是不可逃避唯有向前;可四年後的今日,老師卻像是平白被什麼損耗了精氣神一樣,對建功立業毫無志趣,只想他留在身邊平安度日。
今日回去便問兄長究竟出了什麼事罷,老師這樣,他瞧著心中都是英雄易老的悲涼與難過。他的老師年輕時叱吒風雲,老了也該是個出門能和人吵得熱火朝天、引經據典的老小孩。
趙澤瑜趴了下去,將頭放在他老師的腿上,閉了閉眼睛,笑道:「好,這次回來,便不走了。」
任北峰從他這具話中感覺出了什麼:「你要交出兵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