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蟲鳴聲和水聲吹過耳朵,再睜開,甘玲拉著鐵絲網不斷地往後倒仰,攀爬了一半,掛在上面,拽得嘩啦啦響。
「我該回去了,明天還要上班。」我說完就要原路返回,把甘玲和今天夜晚的一切扔在後頭。
我就像個密封條,考試之前連老師都不能拆開翻閱,甘玲現在是個品行不端的考生,被我層層考驗,來吧甘玲,你是真心放棄了尋仇殺人,還是只用託詞來哄出兇手的姓名?在知道兇手的名字上,你比我有立場,你是孩子的母親,我能對你說,我就快要對你說了。
我怕我會提前說出口。
姓名就被我掛在燈籠里,等著甘玲自己來取。
「姜小茴——」甘玲從身後喊了一句。
我回過頭,搓搓冰涼的胳膊,很擔心早上起不來。
甘玲惱羞成怒,指著我大喊:「你有本事一輩子憋著別說,你別說,我自己找去!你有本事!你太有本事了!我還以為你是個慫蛋乖崽,好傢夥,原來你在這兒等著!你憑什麼勸我放棄報仇!你是誰呀!聖母瑪利亞呀!我殺了人跟你有什麼關係!」
也不知道是真的剛反應過來,還是早就揣著明白裝糊塗,現在翻出舊帳來借題發揮。
我意識到她不是真的在罵,她只是生氣,從鐵絲網上下來,不由分說地拽住我的胳膊,一如既往地強硬,黑夜中甘玲狂躁發瘋,白天裡沉默陰鬱,那張沒有好臉色的臉上寫滿了對我不識好歹的憤怒,直直地把我拖著走。
「你自己說不殺人了……」我強調了一下。
甘玲張了張口,難以置信,指著我皺著眉頭擰巴了很久,終於氣笑了:「行。」
「說話算話。」
「算。」
我終於放下心來,疲憊好像往上噴涌的噴泉,一下子把我澆透了,這輩子的力氣和勇氣都用完,原路返回?我又困又累又冷,一屁股坐在地上。
甘玲指著她膝蓋說上次扶我的淤青還沒好,現在又要摔,我是瓷瓶子成精。
我沒敢反駁,眯著眼想了會兒,把這個詭異荒唐的假期,連帶著這個寂靜的夜晚都放在腦子裡,從頭到尾倍速播放。
六一兒童節的假期,我成功讓甘玲放棄殺人了。
但是她還是要知道兇手的姓名。
只等我確定她真的不會成為兇手,我就會告訴她。
鄭寧寧在天之靈過了一個兒童節,會驚訝地發現她懦弱無用的小姜老師也終於做了件有用的事情。而我也發現了甘玲的確如她自己所言,並不是個瘋子。
我還不了解她,我不知道鄭寧寧的母親是個什麼樣的人——我想藉此了解鄭寧寧。
或許她不是個乖巧的小孩,沒有活潑開朗的性格,沒有可愛漂亮的外貌,沒有被老師同情的境況,沒有被我注目的特長,但她一定有自己的想法,忤逆母親,順從奶奶,作出人生的重大抉擇……
好像牢獄之外的風景對我露出真容,我看見外面的秘密。
甘玲想從我這裡知道兇手。
我又何嘗不是把她當做一把回到過去的鑰匙,替七年前的我多看看那個小孩。
勉強站起來,我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原路返回,我只知道凌晨四點,甘玲手裡攥著我的手機,另一隻手半勾半扶著我,把我扔進了臥室,我四肢並用地爬到床上,把鞋子蹬下去,整個人就卷進被子裡閉上了眼。
迷迷糊糊,甘玲似乎在我耳邊說了什麼,沒聽清,似乎還有句謝謝。
我說別客氣,把門窗關好……隨便坐……
也不知道最後說沒說,鬧鐘響了之後我胳膊一掃就把手機撣出去了,睡了個天翻地覆,醒來之後已經是中午十一點,甘玲不知所蹤,園長打來一個電話,朱二婷打來三個,微信消息刷刷地往外彈,好像被塞滿的信箱裡飄出長翅膀的信件。
我揉著發脹的腦袋抓著手機,回想昨天夜裡我發了瘋尾隨甘玲,被誘騙去了荒地,走得全身酸痛現在都像是被擀麵杖均勻抽打了十幾下。
她說什麼來著?放棄尋仇?
微信最底下,是甘玲的留言:
久不運動,現在你應該是上不了班了,直接請假吧。不好意思。
昨天是她執意要帶我去看鐵軌,要介紹她臥軌的心路歷程的,有什麼不好意思!分明是很好意思,拿住我跟蹤她的把柄就肆意妄為。
我發了個生氣的表情包。
一分鐘後,甘玲發來一張照片,我揉揉眼睛端詳,發現居然是家興超市員工的紅背心,她站在高高兩堆健力寶前面舉著手機拍了一下自己的制服。
姜茴香:這麼快就找到工作了!
甘玲:有門路,做了理貨員。
她的門路很可能就是門口那個看車的瘸腿大爺。
姜茴香:你害死我了,我現在疼得走不動路,大家都在找我,我睡過頭了。
甘玲:……是你跟過來的。
姜茴香:我怎麼知道你要去那麼遠。
甘玲:平時不鍛鍊,活該。
姜茴香:正在輸入中。
我打了一串話,突發奇想地覺得這是個套信息的好時機:能縣鍛鍊身體的女人很少啊,誰像你一樣肌肉發達。
甘玲:我還練過功。
姜茴香:少林寺?你是河南的?
甘玲:不是。
甘玲:我上班了,不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