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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玲卻貼著那條鋼管往上走,把我扔在了原地。
我猶豫著,伸手碰碰鋼管,鐵鏽斑駁倒是摩擦力很大……
「你在幹什麼?跟它說『求求你自己送我上去吧』?」甘玲不知道什麼時候回來了,站在鋼管和石壁的接縫處,對我伸了手。
「別嘲笑我……」
甘玲把我生生拽上去了,再上面是一條極為陡峭的小路,我真不知道這種古怪路線究竟是誰第一個發現的,好像小孩冒險到陌生地方偏偏不會去走大路,找那種人厭狗嫌的小道去什麼詭異的地方……但之後就變得順利很多,沒多久,就走到了那片鐵絲網。
如果甘玲要我跟她翻過鐵絲網,我就狠狠地罵她。
「這是……嗯,目的地嗎?」我趴在鐵絲網上,手指頭勒著網格。
「看見那個牌子了沒有?」甘玲又指了指鐵絲網另一頭掛著的木牌。
我眯著眼,甘玲已經給我把話讀出來了:「生命可貴,禁止臥軌。鐵路安全,共同守護。」
「要去那裡?」我還是沒看清,甘玲說:「每年都有幾個能縣人跑來這裡臥軌尋死,後來就在這裡掛了個牌子。這條路走著很難,但是老能縣人小時候都來這附近玩過,也有小孩淹死在水庫里……」
我不知道甘玲為什麼忽然提起這種事,終於走到盡頭,我心裡只記得那個賭約,囫圇在嘴邊,準備隨時說出口。
「我覺得沒辦法的時候,就跑來這兒,大不了……最後就是翻過去,把脖子往鐵軌上一放。結果每次到這附近,費了半天勁,最後就是圖一個躺下,我就又不服,就能再想出辦法。」
我終於明白,原來她是過來尋死的。
這個偏執瘋狂的女人做事極端,不考慮別人的想法,又渾然不怕死——我真慶幸我一時衝動,鼓起勇氣跟了上來。
即便沒有我,或許她經過這一遭,站在鐵絲網後面想通了,又像之前那樣回頭。
但人在鬼門關前面試探,把自己的死像一條毛巾一樣擰出力氣來,總有一天會幹涸。
「這……很危險!你……」
我也顧不上什麼賭約了,這人總要跟人你死我活的,我想說什麼,話在嘴裡交通擁堵,什麼有條理的句子都蹦不出來。
花白頭髮的女人穿著黑色衛衣,在夜色中正好禦寒,從容地望向鐵絲網內,鐵軌好像兩根麵條,掛在無數根短短的筷子上。
「危險的事,總要去做,就會實現目的。」
「……話不是這麼說的,試探危險,危險就會來到,我還是……我不能認同。你覺得沒有辦法的時候,說不定別人覺得有辦法呢,你跟朋友啊,家人啊,聊一聊呢?或者大家一起幫你想辦法……」我乾巴巴地勸說,有時候家長一時氣急也會對我傾訴些什麼,我就有一些培訓好的話術來應對。
但是這些話好像沒辦法用在甘玲身上,深夜孤身一人跑在鐵路旁邊對著鐵軌下了隨時去死的決心,這樣的人超出我的生活,是一團尖刺,在我吹出的泡泡糖上滾了一遭。
「你做了危險的事情,就可以實現目的,」甘玲強調,又朝我笑笑,「放棄報仇……很難,我試試。」
誒。
忽然……
我被這從天而降的驚喜砸昏了頭,甘玲放棄了?甘玲不報仇了?那也就意味著我也不用告訴她兇手是誰了?生活走向了正軌,那滔滔洪流變成涓涓細流,日子立即和風細雨了?
該不會是我在做什麼夢?
我呆站了半天,甘玲仍然目視前方,剛才的笑容像個幻覺。
又過了一會兒,她說:「放棄報仇,這個說法不嚴謹……放棄殺人好了,我不殺人。但我……還是想知道兇手是誰,憑什麼提前出獄,我想問問,他憑什麼跑到幼兒園去殺了我的女兒鄭寧寧,可能說不通,我還是想知道,或者親眼看看,到底是個什麼面目,哪怕扇兩個嘴巴子解恨呢?死,已經沒辦法挽回……我就是恨,但凡我晚走幾天,或者直接把她打暈了套在麻袋裡帶走……都是我不好。」
死者已經永遠離去,我和甘玲絕無可能挽回一條過早離開的生命。
我和甘玲坐在同一條名為自責的船上亂漂,吃水很深,四周是森森苦海。
可是,甘玲今天開誠布公地對我說了她的想法,不是生硬的嘲笑,不是遮掩的瞎話,而是實實在在,像是對朋友談心,哪怕她還是沒有放棄找兇手這件事……
「小姜老師,我不殺人了,你告訴我,兇手是什麼人?」甘玲仍然堅持在問。
「啊……說起來提前出獄的事情……」我連忙追上甘玲剛剛的話題,「其實這件事,我不確定,我不是搪塞你……是這樣,因為我是證人……朋友對我說,兇手有可能提前出獄,要我小心一點。我並不是真的知道他提前出獄了……不嚴謹。」
「是誰對你說兇手可能提前出獄?」到底是甘玲,立即抓住我話里最關鍵的信息。
「甘玲……」我有點兒沒辦法,只能輕輕表示拒絕,那位女士已經退休,家也不在能縣,我自己都不想去打擾,何況是甘玲呢。
眼見得女人眼裡亮起一點微弱的光,我又不忍心。
火車忽然刷一下駛過,毫無預警,一道風把我倆扯向鐵絲網,像兩張紙片被風拍到玻璃上。
我閉上眼睛,不知道過了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