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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騎車回家時,我的心情也並沒有那麼著急,慢慢悠悠地爬坡,玉米地里竟然有人撐起帳篷露營,我新奇地放慢了車速,抹了把臉一望,裡面傳出大人小孩嘻嘻笑的聲音。
不知道為什麼,近幾年露營變得很火,說是大人的過家家,經常可以刷到類似的小視頻和綜藝節目。
我遠遠地拍了張帳篷的圖發給甘玲,也沒有等待回復。
回家路上我忽然想起來我小時候在杏園,我父母牽著我的手坐在板凳上,面前是買來的烤串,用塑膠袋裹著,土豆片和烤饅頭都不脆了,帶著水汽的粘軟,滷雞腿也變冷了,我們還是不緊不慢地手拉手祈禱,我媽媽感謝神給我們的好生活,然後我們吃著冷掉的烤串,打蚊子,喝涼白開,後來烤串不夠吃,我媽端出一罐子泡好的茶葉蛋,每人再吃一個,罐底和水面都有一層香料和茶葉,我媽媽指著其中的茴香說那就是我名字的由來。
在幼兒園開學之前的一個星期,我回了一趟芃縣。
首先我打電話回去給村委會,確定回去不需要隔離,又詳細地問了防疫政策,做了核酸才出了門——不像是回家,倒像是去什麼地方旅遊,我收拾的時候總有種荒謬的陌生感。
芃縣的方言和能縣大同小異,唯有在詳細到某些具體的表述才會有重音上的差異,但你仍然可以聽得出芃縣和能縣的區別。從火車站打車的時候,司機說我不是本地人吧,我也沒有否認,我都被能縣的口音同化,忘記了該怎麼說芃縣話。
芃縣的墓地和能縣不同,根據埋葬的地點很容易確認這個人或者他的家人生前是什麼宗教信仰,而我要去掃墓,很容易碰上教會的人,他們並不祭拜死人,他們相信那些信神而因信稱義的人已經快樂地和神同在了,在地上修葺墳墓只不過是為了給外人看——突出一個體面,不要讓人覺得教會這群人都是不修邊幅的瘋子。
從我搬到能縣之後,我就只回來過一次,路今時和我站在路邊看那個撞死人的瘋子在大街上走路,世界成了個大舞台,妖魔鬼怪輪番出場,像個電影開頭,路今時勸我放下。
我相信我父母的墓地會被好好地順帶照顧,教會中存在一些無法對抗世界的可憐好人,我離開得格外決絕,禍不及父母,他們不會看著他們的墓地長滿野草也不管不顧。
我父母的墓碑合在一起,在土地下面他們也緊緊依偎,他們死的時候沒有按著教內的禮儀下葬,有一些人心存疑慮,說他們以這種慘烈的方式結束生命,是不是在老好人的背後做了什麼被神厭棄的壞事,以至於神發怒,將他們取了去?
在我看來這無異於是一種誹謗,這不是人對我父母的誹謗,而是對神,神有權柄取走他們的性命這無可厚非,卻留下了一連串的質疑。
於是即便有人力排眾議認為應該按著我們的規矩來葬,我也拒絕了他們,嚴厲地砍掉了所有的流程,世俗和神兩者都無,沒有花圈沒有哭喪,沒有祈禱沒有勸勉,沒有一眾人跑來安慰,所有人無論好壞都被我拒之門外,我獨自僱人把他們埋在土裡,插上墓碑,然後離開了芃縣。
按照孝子應該對葬禮大操大辦的原則,我無疑是個不孝女。
數年沒有回來,我更是板上釘釘的不孝。
我一直沒辦法面對我父母的墳地,神好像就在那片墓碑前面等我開口質問祂。
關於那些不甘心,那些憤怒,旁人的誹謗,我的不理解,似乎都要在我父母的墳前我要哭訴個答案出來。
但我站了很久,只是放了一捧花,墳上的泥土被拍得結結實實,有人在照顧,我不想耽擱太久和任何人聊天,頭頂的烏雲忽然合攏,神如何降臨西奈山【注1】,就如何離開了這片墓地,我被拋棄在曠野,大雨傾盆而下。
我進火車站的時候還在給衣服擰水,撥弄著亂七八糟的頭髮,手機在兜里震動,拿出來時居然是久久沒和我聯繫的甘玲。
我摸出耳機戴上,一邊留意候車信息,一邊偷偷背著人換了個口罩。
「你怎麼不在家?」甘玲開門見山,口吻好像是這幾天她都會來我家似的。
「我回老家看了下。」
一旁站內乘務員喊著芃縣到呼和浩特的車就要開了,我拎起背包氣喘吁吁地往檢票口走。
甘玲說:「哦,沒事,今天我們私底下分了榴槤,給你帶了一點,你大概幾點到?再晚我怕壞了。」
「離得還挺近的,差不多下午……」我算了算時間,接過我的票進去,「五點多能到家?」
「那我在麵館等你。」
在麵館見面的時候,我的衣服和頭髮幾乎都幹了,能縣沒在下雨,但云層厚重感覺也快了。
甘玲坐在角落的桌子上,夾著一碟鹹菜慢慢咀嚼,見了我,就抬了抬下巴,我懂了,逕自走到廚房,要了兩小碗面,給甘玲加了蛋和油豆腐,給我自己加了油豆腐,都要了香菜。
她提起手裡的塑膠袋,是已經開好的榴槤挖出來裝在一次性餐盒中。
「家興超市還挺好,給你們發這麼貴的東西。」
「能縣人吃不慣,我們又進得多。」甘玲墩齊筷子,面已經上來了。
這一個月沒有見面,甘玲沒有太大變化,頭髮又長了些,隨意地捋在耳後,人還是一如既往地瘦長,丹鳳眼裡透著股陰沉的狡黠,抿嘴唇的時候讓人覺得她有心事,吃東西速度很快,專心致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