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態度很軟,敵疲我打,我立即說:「沒關係的,我什麼都想知道。」
「我應該多說寧寧的事情……養孩子這事,又跟別的事情不一樣。孩子生下來,她就自動把你所有的生活都抓起來,連在一起,你沒辦法與世隔絕地把這小孩養大……我,你知道嗎,要反思……再回想一遍我生寧寧,到她死的過程……過於,過於殘忍了,我寧可去當個殺人犯。」
甘玲幾乎是掏心掏肺了,我把臉埋在碗裡喝湯,短暫迴避了一下。
還是只能說:「不要殺人。」
「我知道。」
我又低頭喝麵湯,熱氣蒸騰,我像是戴了一副無形的眼鏡,眼前一陣陣發白。
憑什麼呢?兇手殺了人,自有人間的法律處置他,等他出獄後,理直氣壯地說自己已經受過懲罰了,可以到此為止了。而無辜的人卻持續地受害,雖然未死,卻日日夜夜地痛苦,猶如被凌遲,並且永無盡頭。
殺了兇手尚且不解恨,我卻還要勸人不要殺。
老天爺真有公道在麼?若真有公道,就叫那兇手全身生爛瘡,在獄中被本文來自[日.更.資.源.衤君:9/2/3/5/8/3/1/2/3]欺凌,頭髮掉光,牙齒掉光,嘴巴歪斜含糊不清,出獄之後人人鄙夷,一腳踐踏,最後爛在臭水溝中被野狗分食,叫天天不應,死後下了地獄,見了鄭寧寧,便戰戰兢兢大喊錯了,屎尿兜上一褲子,痛苦呼號,卻被火焰灼燒,痛苦到世界滅亡之日。
可我的詛咒又有什麼用,我擯棄了神,也就擯棄了神給的公道,那份天堂地獄的盼望被我砍斷了,從此之後只信自己能做到的事——而我做不到尋仇殺人,我也不讓甘玲去做,得知殘忍的真相,在痛苦中背負一條人命,殺孽和活冤共存,我不忍心,我不願意。
「回憶……回憶並不都是痛苦的。」我覺得我有點兒扯淡了。
可是說出口,腦海中驀地湧現出許多個畫面來,麵湯氤氳著我和甘玲的表情,我看不清她,於是只想是自言自語,話語就變得流利。
「如果人們都不記得鄭寧寧,只有你和我記得……我想趁還記得的時候,記錄下來。萬一,以後我忘記了她在幼兒園的樣子,你就永遠也不知道她在李子幼兒園是什麼樣子。同樣,如果你不告訴我,萬一……我也想知道她其餘的樣子。活著的時候,沒能多看幾眼,雖然死後紀念很沒有用,但我想知道,雖然不知道從哪裡說起,你不願意說,那就我開始說。」
甘玲把空碗放下,筷子整整齊齊併攏在碗沿。
「她有一次請了假,她很少請假,那次好像是感冒了?反正,來的時候也是一個人來了。正好她請假那天,我教小孩子們寫『馬』這個字,她自己拿出本來照著寫。她不會筆順,就照著畫,先把馬的脊背畫出來了,又畫了個豎,不知道怎麼繼續寫了,我看見了,就握著她的手,先橫折,再豎折彎鉤,再橫——很簡單,她很快就學會了,寫了四五行。一開始還寫得很醜呢,後來就寫得很好了。」
我拋了一塊記憶的磚。
遲疑了一會兒,引出了甘玲的玉。
「她是不太容易生病,那次,我有印象。她想吃罐頭,就假裝自己病了。我不喜歡小孩撒謊,她奶奶就罵我,說小孩愛吃罐頭怎麼了,買。我其實……算了,我就是看老太太不順眼,我就是想跟她抬槓,我恨死她了,我說寧寧滿嘴牙不太好,不能吃甜的。寧寧撒了謊,也不敢站出來承認說自己沒病,就一個勁兒說自己不吃了。」
甘玲想了想,無奈地笑了,「然後,她奶奶就說我虐待小孩,跟我罵到了大街上。其實現在想想,小孩能怎麼辦,她是該想吃呢,還是該不想吃呢?都不對。我把老太太罵了一頓,我咽不下這口氣,我心裡想我把罐頭買回來先把小孩教育教育,看看她誠實不誠實,表現好我就給她罐頭。我剛出門,老太太把小孩領走了,說是給買罐頭,又摳,貪便宜,不知道跟哪個鄰居直接拿的,橘子罐頭,按理說罐頭放久了也沒什麼,可那東西明擺著有問題,吃了。我回來了,小孩說她已經吃了,我一看瓶子,2002年的。」
甘玲講故事,我想起那個老人,把面目代入進去,甘玲臉上還是有些不高興。
「我就又跟老太太吵起來了,說這能給小孩吃嗎。老太太說她吃過的鹽比我吃過的飯都多,她能讓小孩受委屈?非說我鬧事,管不了了,找茬,欺負老太太,一天到晚跟她打架,一看就是不想過了。我氣不過,站大街上罵,鄰居說,你跟老人置氣幹什麼,讓一讓。我不讓,就又吵。晚上,老太太飯桌上就教寧寧,當著我的面,說,『你媽就是愛找事,吃了不也沒事,她就是不讓你吃罐頭,她就是要罵你,她看這個家誰也不順眼,她早就不想在這個家了』。」
說著,甘玲搓了搓臉:「飯桌上,我生氣,我直接沒吃飯。然後,孩子他爸爸回來了,他媽告狀,說我欺負老人了。然後人就跟我理論,說我不孝,我說她把小孩吃壞了,就又把寧寧拽進來,看,沒毛病,舌頭也沒成黃的。小孩也不懂事,老老實實複述,那套我跟誰要跑了的話說出來。人就不行了,跟我打架。他說我這個不守婦道的東西,我說他這個傻驢球,鍋碗瓢盆都砸了,他叫喚一聲,我比他叫喚得還大,他打我一下,我就去砸電視,他心疼什麼,我砸什麼,他跟我拿刀對砍——鬧騰了半晚上,老太太跑進來捶著地哭,活不成了,兒子兒媳婦都是這樣,她尋死去。」